傍晚时分,一场急雨碎玻璃般打下来,校园里到处是尖叫声。
下午没课,七月和舍友们吃完饭就待在寝室,恰好雨来,天空迅速昏暗,拉起窗帘,雨珠敲击阳台的声响越发悦耳,七月早早躲进被窝,拧亮床头台灯。
橘黄的光线点燃了这方寸之地,屋外呼啸的雷声风声齐齐展开,濡湿的水汽潮意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七月的身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
平静的大学生活,像一汪过分宁寂的潭,无波无澜,她在潭里闷了太久,唯有风催雨折的极端天气,能掀起涟漪,让她嗅到一丝自由。
拢好被子,应付完室友的调笑,四周安静下来。时间还早,她们有的在桌前看书,有的铺开瑜伽垫拉伸,七月想了想,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
今早路过传达室,门卫叫她,她还愣了一瞬,但想想,会这样毫无征兆给她寄东西的,唯有安生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明信片,厚实的纸页,正面图片是北京宏伟的天安门,背面是安生龙飞凤舞的一段话:
七月,我在北京安顿下来了,这很干燥,半夜会经常流鼻血,不过我适应得特别快,白天他在酒吧唱歌,我就在酒吧打工,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希望你也来看看,问候家明。
七月看了好几遍,指尖轻抚上面的字,那一道道凹陷,像旧时的录影带,隔着纸都能叫她想象到安生埋头一笔笔写下它们的样子。
那时,她望着窗外异乡的风景,在想些什么呢?落笔的痕迹如此潇洒,她心里也一样吗?
最后那句问候家明,笔迹有停顿,她书下时,是否有过犹豫?七月忽然厌恶自己明察秋毫,松手将明信片按到心口,眼角渐渐湿了。
大一寒假收假前,她失去了安生。
她们认识太久了,久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以至于忘记对方有多重要。七月本以为她会随时间淡忘安生,可如今,失去安生的痛苦,反像牙疼,总在她放纵欢欣之际,毫无征兆来临,让她死去活来,又始终难以根治。
“哎,你和你男朋友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还记得吗?”
耳畔传来舍友的闲谈,看来书籍,远没有八卦来得刺激。七月的思绪也一时飘离,想起了她和安生的初见。
很多年前,江城中学里,日头高照,操场上林林总总站了七八个方队,所有学生都挥着汗水,在教官的呵斥下练习踢正步,七月也是其中一员。
幼时的她,自问是个远近闻名的乖乖女,没半点特别之处,可安生偷拿的松鼠,恰好跑到了她的怀里。
她抱起那个小家伙,一回头,看到了人群里俯身逡巡的安生。
她天生不羁,披散着头发,灵巧的眼眸神采飞扬,笑起来像只兔子。
小兔子在绵羊堆里总是格外显眼,七月一眼便记住了她。
她对她回了个腼腆的笑,按下了她们这段刻骨铭心友情的开关。
那之后,一起受罚,闯祸,挨骂。安生总像个小战士挡在她前面,高扬起下巴,对所有批判不屑一顾,只有手紧紧抓住她,攥得两人都发痛。
安生是让老师头疼的叛逆存在,可她也是有伤痛的,她生父早逝,而她的妈妈,那个女人打扮时髦,涂红唇,开着豪车,偏偏不管安生,任她在外面闯祸流浪,像一只巷陌间穿行漂泊的猫。
于是,七月带她回了家。
这是第一次,她带朋友回来。过往嫌她过于内向的父母,也很喜欢跳脱又嘴甜的安生,两人从此睡在一起,头抵着头,互相挠对方痒痒,也分享过无数秘密。
她给安生看她的日记,收藏的明星海报,唱片,CD机,时髦但暴露的裙子,生日收到的贺卡祝福,还有唯一的一封情书。
剖开自己乏善可陈的过去,拘谨又坦然地给安生展示。
她知道,安生的过去,必然比她精彩得多。安生并未笑话她,反而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说,妈妈希望她能一直听话。当她反问,安生却说她的愿望是个秘密。
江畔一望无际的桦树林里,她们牵手行走,从十三岁,走到十五岁。
她们分享着耳机线,吃同一个冰糕,一起踩过蚂蚁窝,尖叫着吓跑林子里的飞鸟。
她们在书里读到:倘若她们踩住彼此的影子,那么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分开。
玩起来,安生总是先踩中她的影子,而后跑得飞快,她追了老远,才成功追上安生的影子。
踩啊踩,你踩过来,我踩过去,如果书里写的是真的,该有多好。七月感觉,安生就像林间的飞鸟,毛茸茸,蹦蹦跳跳,满身自由,她是毫不起眼的枝头,等好久,才能等到那只鸟儿来栖息片刻。
十五岁之后,七月继续按父母要求的路走,进了高中。而安生,也收敛一身顽皮的匪气,早早辍学,步入社会,开启了打工生涯,从理发店学徒,地下卖场售货员,再到最后的酒吧前台。
每份工都风马牛不相及,都要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可年少的她,总是游刃有余。
闲暇时,她会骑单车来学校找七月。
教室在一楼,七月挨着窗边坐,转头透过玻璃,便可以看到花坛外面,栏杆缝隙里露出的一截白衫子。白衫包裹着安生纤细的身躯,她倚坐在车座上,微侧了脸望着街道,斜挂黑色的单肩包,耳朵里塞有耳机线,眼线包围了整只飞扬漂亮的眼睛。
等久了,她随手揪下花坛里探出的一朵栀子花,在掌心捻了捻,又从口袋里取出只细细的烟点燃。
路过的学生异样瞅她,她回瞪,吐出烟圈,说:“滚。”
七月收回视线,头顶飞来十几张白花花的试卷,像一大群鸽子在眼前扑腾。
课代表吆喝试卷有谁不够,老师接连来班上以恐吓的口吻让他们认真做,七月觉得心烦,安生抽烟时的洒脱熟稔在眼前萦绕,她好羡慕她。
倘若自己像她一样,勇敢放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是不是会更开心?
设想过后,七月还是收拢试卷,一张张仔细叠放好。
与安生在校门口见过两三面后,偶然的一次,安生和学校门卫起了冲突。班里随即有了传言,渐渐传到班主任耳朵里,年过四十的男人叫来七月,语重心长强调她是优等生,交友要慎重。
七月想解释,又觉委屈。明明是门卫先对安生说不干不净的话的。
听完批评出门时,又见安生在校外站台前等候,背对着这边。七月正要过去找她,想起班主任的话,便悄悄转身跑了。
她承认她胆怯,她不是安生,她只有靠着听话懂事,才能从大人那得来一点点肯定。
那之后,安生再没有主动来过学校。
高中的课程日渐繁琐复杂,函数几何抛物线,班里所有人都绷着弦,暗自较劲,七月为了保住名次,多日挑灯苦读,也有两个月没去找过安生。
那天,结束一次期中考,家长会过后,她得了许多表扬,确定自己的学习生活仍在正轨上,七月放了心,晚上下了课,她背好书包,兜兜转转绕了半座城,来到安生工作的酒吧。
她莫名如此坚定勇敢,还有一个原因,同桌告诉她:如果一个人很久不来找你,只有一个可能,她不需要你了,你不重要了。
七月和他大吵一架。
她也想弄清楚,到底是安生不需要七月,还是七月不需要安生。
酒吧门前,保安拦住了她,要查身份证,她没带,于是僵持在门口,直到安生路过。她看了她一眼,慌忙避开了脸。
安生烫了头发,化了妆,穿着妖娆的红裙,手里夹有袅袅的烟,正与旁边扛吉他的男人肩并肩走过。
彼时夜幕初降,冷雨暂歇,路上留了一堆小水洼,霓虹灯反光,照得水洼白堂堂的,酒吧里嘈杂的摇滚乐化作背影音,安生和那个男人踩着水坑漫不经心经过,零星的雨丝在光晕里斜抚下去,将两人的身影描摹得熠熠夺目。
路人目送两人经过,见男人的手时不时搭在安生肩头,起了议论,七月看到保安冷冷的眼神,低头瞥一眼自己一身皱皱巴巴的学生装,拔腿就跑。
后来,直到认识了家明,与家明确定了关系,她才重新进入酒吧,去见安生。
家明是学霸,班草,学校田径队的队长,连着期中期末,考试名次都比她高一个。她如是向安生介绍。安生抱着她,看了眼家明,家明也看着她。
两人的对视,让七月心里微涩,像针芒扎了一下。于是那晚后来的嘈杂与混乱,包括安生被那个男歌手表白,她都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拉着家明在舞池里笨拙舞动时,家明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吧台里的安生身上。
他看她,她看他,她看她。
半途,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扭头拉着家明跑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逃避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她仍觉膈应,于是在周末,约了家明安生去爬山。
安生之前觉出她情绪不对,来学校找过一次,被她躲了过去,这回她主动相邀,安生很快答应。
半山腰,不善运动的她累得气喘吁吁,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们说,我最爱的人都在身边了,我还需要费劲上去许什么愿吗?”
家明倒了水递给她,又悉心为她擦汗,安生见状,借口去山上等他们,先行走了。
她离开后,家明显然心不在焉。七月犹豫片刻,说:“你陪她去吧,看着她,她最喜欢瞎胡闹了,我在这等你们。”
家明搪塞两句,最终还是迈步上山了。七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竟有点害怕结果,迟疑了许久后,她才跟了过去。
山顶,挂满祈福红带的观音洞里,隐约有哒哒的滴水声,七月在外听了会儿,壮着胆子走到入口。
下方两人,正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对视。她心跳乱起来,仓皇逃走。
他们出来时,她面色无意,假装自己在洞外等候。可看安生一脸错愕,她便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程时,他们比先前沉默得多。连来时叽叽喳喳的安生也不说话了。
七月走在最前,不敢回头去看后面两人的表情,往山下的路,崎岖陡峭,她一个人走得很艰难,但丝毫没有退缩。
自那之后,也一样。
她与安生,疏远了。整整一年没见过面,连妈妈都察觉异常,多次问起。
比起爱情分手告别时的正式,歇斯底里,强制断舍离,友情的疏离要无声无息得多,你甚至不知与对方是何时走散的。
痛倒是一样的痛。
无数个夜里,七月从梦中哭醒,总在想,她和安生,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那年在酒吧门口看到她和别人潇洒走过,还是拉着家明见她,发觉两人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
这些,都不是真正原因。
七月做了十几年乖乖女,这回,心里莫名憋着一口气,赌气没有去找安生。她不愿承认安生在她的生命里,占了多重的分量。
在家明面前,她粉饰太平,家明也没拆穿,两人顺利完成高考,进了本地的大学,七月看着家明进社团,学生会,参加辩论赛,竞赛,感觉自己是个很没趣的人,她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苍白人生唯一的意外,大概便是认识安生了。
安生,安生,怎么又想到她了,跟被鬼缠上了一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大一寒假回去。某天夜里,七月下楼倒垃圾,单元门外角落里,蹲着一个黑影,指尖一点红光闪烁,明灭不定,她扫了几眼,正要走,突觉不对,走过去道:“安生?”
寒夜里,安生穿着单衣,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额头一团淤青,口红眼妆都花得不成样子。
听她唤,她掐掉烟,站了起来,身上漫开淡淡的酒气,和死气。七月心里钝钝得疼,撩开她散乱的发丝:“你这是怎么了?”
“跟我妈打了一架,被赶出来了,”安生笑笑,又落寞道,“我不知道我能去哪。”
“跟我回家。”这句话直接从七月口中蹦了出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在七月家住了几天后,两人算是重归于好。
过去的事,七月没说,安生也没问,她们还是睡在一起,互相翻看一本杂志,听同一首歌。
新年过去,那天,两人一起出门逛街。安生拉着七月的手,一直跟在她身后,时而大踏步,时而小碎步。
七月感觉自己像领着妹妹逛街的姐姐,从前在这段友谊里,安生总是主动的一方,而今的转变,她十分欢喜,可转角处,遇到了家明,她慌忙撒开了安生。
掌心一空,寒风顺势挤进来,刮散了安生残余的手温。
家明见了安生,明显一愣,但看着她的脸色,没有说话。安生各看了他们一眼,倒是坦然的那个,上前朝他伸出手:“苏家明,好久不见。”
家明点点头,最终没有去握。
寒暄过后,他先走了。七月在原地站了站,笑着对安生说:“去喝奶茶吧。”
安生说好。之后的一段路程,她走在七月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七月盯着她身侧的手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再次牵起。
临分别时,安生说自己一早下定决心,过些日子,要离开江城去北京,找那个向她表白的吉他手。
七月措不及防,张了几次口,也没有追问,挽留。
安生盯了她一会儿,告别走了。她背影消失,七月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最后几天,两人见面愈加频繁,珍惜着最后的相处时光,然终究要迎来离别。
火车站,是七月最讨厌的一个地方。一来,她小时候有晕车的毛病,落下了阴影。每次看到没有尽头的绿皮火车,目睹上面挤得沙丁鱼罐头般的旅客,听到四周沸反盈天的吵闹,她便打心底里厌恶。
二来,除了安生,她没什么好朋友。她的亲人也未离开过小城,她没尝过离别,所以讨厌离别。更讨厌这个充满了离别相遇的地方。
为送安生,她还是去了火车站。
黄昏时分,光影被拉长,笼着安生染着脂粉的脸,七月习惯了她浓妆艳抹的样子,却最怀念过去她一尘不染的模样。那时,这双眼灵动温和,而今,透过假睫毛和晕染极深的眼影,她只能看到安生感伤平淡的目光。
“你真的要去找那个吉他手啊?”她问。
安生上了车,单薄的身躯背着饱涨的背包,在拥挤的过道里艰难找到座位后,她第一时间探出车窗看她。
“他挺合适的。”她回答道。
七月踮脚紧抓住她的手,不知是她在害怕,或是安生在害怕,她们的手一直在抖,她问安生:“那要是有天,他不爱你了怎么办?”
安生笑着说:“那我还有你啊。”
七月的眼泪决了堤。
车门封闭,火车开动,风起,夕阳在地上流动,她满腔不舍,追着车跑,怎么也不愿松手。
安生有点动容,弯下腰来安抚她:“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
可七月看到了从她衣领间滑出的那枚玉佛。
——过去,她在家明那见过几回,他说,这是他妈妈给他求来的护身符,他从小带到大。
原来,她故意向他透露安生今天要走,他表面不在意,其实偷偷来见了安生,还给了她护身符。
她一下松掉了手,僵在原地,眼泪被风吹得糊成一片。
火车呜呜往前跑,开向未知的故土,这回,轮到安生慌了,她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吊坠,喊道:“七月!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我就留下来!”
可最终,七月什么也没有说。
火车的轮廓逐渐模糊,消失在远方,她的泪依旧下落,心更是缺了一大块。
她所做的选择,安生早就知道吧,但最后一刻,她才有勇气向她确定。
连接这段友情的最后一丝线,也被她的沉默,亲手斩断了。
“七月,七月!”
隔壁舍友探身过来,喊她的语气,和安生很像。
以前,安生时常这样激切而欣喜地喊她:
“七月,我把老师收你的言情小说偷回来了。”
“七月,我抢到了最新的明星海报,送你!”
“七月七月!我来给你剪头发吧!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不知何时,这声音再也没有了。
安生最后留下的,是一句慌乱破碎的:七月,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我就留下来。
回忆终止,七月揩了揩眼尾泪水,道:“怎么了?”
舍友问:“你和你男朋友怎么认识的?”
家明到了大学,依然受欢迎,她们想八卦他们好久了。
七月攥起明信片,说:“我们高中是一个班的。”
众室友惊叹:“校园恋啊,那你们谁先表的白?”
七月想了想,笑道:“我不记得了。”
她贫瘠的生命,曾经被安生点亮过,如今,再没人能像安生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