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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了一夜,七月也直到半夜才睡着。

    次日是周末,没课,家明约了看电影,七月早起化了妆,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红色连衣裙。

    晨光里的校园清爽宜人,有大群学生谈笑风生经过,七月看到他们拿着画架颜料,知晓这是艺术系的学生。

    记得安生,也喜欢画画。这是她众多爱好里坚持最久的一个。她学了没几年,却极有天赋,画什么都惟妙惟肖,暑假时,常拉着七月去城边写生。

    江城城南有处废弃的火车轨道,沿途常开满鲜花,酢浆草婆婆纳月见花,深粉浅蓝淡粉,星星点点连缀起来,也能铺成张扬热烈的绵绵大片,七月曾一身白裙,带着藤编遮阳帽,在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走,给安生当模特。

    安生的画风也和她人一样肆意,毫无章法,偏好用浓厚大红大紫的油画颜料铺背景,再用素色勾勒出模糊但鲜明的人影。

    白裙少女绽放在花海里,裙摆如纱,像唯美易碎的泡泡散落在阳光下,风一吹,花海摇曳,她迎之起舞,是自由,也是孤独。

    初见到安生的画作,七月观摩了很久,安生坐在铁轨上抽烟,背带裤上沾满颜料,齐肩的棕发微打着卷,在脑后盘了一个凌乱的髻,她随手拆掉,拨得松散,问她:“七月,你有没想过乘火车去远方?”

    七月极目远眺,轨道尽头,只有片葱郁的树林,绿得仿佛要滴下来,她说:“想啊,可我不知道该去哪。”

    安生笑了笑:“你没有喜欢的地方吗?”

    七月想起地理书上学过的中国大江南北,她向往,但她所设想的将来,都是有安生的,没有安生相陪,她只想留在原地。

    “那你喜欢哪里?上海,北京?”

    “不,我喜欢新疆,青海那样的大西北。”

    安生骨架细巧,皮肤薄瓷般又细腻又白,七月本以为,她会喜欢江南的水润。不过大西北粗犷辽阔,风里都是自由与神秘,倒与她的内心很衬。

    见七月没追问,安生知道她懂,说:“我要想自由,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束缚。”

    七月道:“可是我妈说,女孩子这辈子没什么地方可去,就从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

    安生若有所思,又问:“如果有天你恋爱了,结婚了,你还会需要我吗?”

    七月笑话她傻。

    她说,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一切都终止于,她在酒吧门口落荒而逃那一夜。

    长大了,她们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彼此,男人所代表的爱情,突然长在了每个女生的脑子里,大家理所当然接受它的存在,并去寻找,试探,享受,七月不知安生怎么想,但她自己,仿佛被强行架上一座任人审视评论的高台。

    她下不去,也不知该怎么下去。毕竟大家都坦然待在高台上,她又有什么理由下去呢?

    为了安生?

    她试着问同学,她们都认为,友情为爱情让位,天经地义。

    最难受的时候,她还问过妈妈,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嫁人,一定要找个男人,和自己的朋友过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怎么样?

    妈妈大笑起来:“傻月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女人不嫁人,别人会戳断你脊梁骨的,你别和安生学,她漂亮,性格开朗,主意又正,找个男朋友轻轻松松,你性子静,人又死板,不讨男人喜欢,可要抓点紧,别闹到最后,安生结婚了,你还没有一个人要。”

    这话太让人恐惧了。

    后来,她就接受了家明的表白。

    -

    校门口香樟树下,站着家明。高挑的身形,俊气的眉眼,他怀抱一束玫瑰,抬头从叶片的缝隙间眺望阳光,不时闭起一只眼,惹得路过的女生纷纷侧目。

    七月瞧了他会儿,心情又放松了。和多数女生比起来,她不算输,对吧?虽然她不知道,这种输赢有无意义。

    她走过去,家明看见她,微微一笑:“你今天的打扮,很好看。”

    七月抚了抚裙子,唇角略弯。

    家明递来捧花:“昨晚没睡好吗?眼角有血丝。”

    七月摇摇头,笑道:“没事,我们走吧,今天看什么?”

    “你喜欢的文艺片。”

    虽是文艺片,因电影小成本,宣发少,昏暗的影院里,人并不多,一眼看去,都是情侣。

    电影的名字叫《青茶》,一部水葱般青涩的文艺爱情片。上世纪,在云雾缭绕的福建茶山,茶场东家的女儿和新来的技术员,在满目青绿的茶垄间相遇,相知,一个长裙温婉,一个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但两人的爱情受到了多方阻挠,文化,家庭,父权,而男人本身的优柔寡断,也让他在温柔娴静的东家女儿和古灵精怪的采茶女之间摇摆不定。

    他爱热情的采茶女,但嫌她身份低微,帮不了他平步青云,他爱东家女儿,但嫌她过分内敛安静,无法带给他刺激。

    前半段,情节舒缓,三人各怀心事。昏暗的影院里,大多情侣心不在焉,小声说起话来。

    家明转头看七月,她看得很认真,他的手慢慢覆盖上她搁在一边的手,七月眨了眨眼,没有动。

    后半段,电影里的三人迎来重要转变,技术员即将离开茶山,东家女儿也被父亲强迫定了亲,采茶女家中出事,两人前后向技术员表白。

    当夜电闪雷鸣,茶场山间昏沉的斗室里,情欲涌动,东家女儿主动吻上了技术员,用尽全力挽留他。

    影院里一片暧昧的笑,七月脸微热,瞧了眼四周,他们前面,有对情侣已经抱在了一起。

    身侧,家明的胳膊不觉环了过来,七月听到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黑暗里,他亮晶晶的眼眸十分深邃,挨过来,捧起她的脸,唇贴上来,见她有些不自在,很快又松开了她。只汗湿的手仍牵着她。

    七月缓缓回握,心却是乱的。

    过去,和她最为亲密的人,是安生。她们一起洗过澡,青春期时还互相看过对方的胸,给对方挑选过内衣。那是她们因友谊而生的信任,独一无二。

    而现在,家明仅用一个身份,一个动作,就超越了这种亲密。

    将来,他还会超越更多。平心而论,他长得算帅,可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后来者居上的道理?

    是否有一种关系,它可以超越性缘和血缘,让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也爱到骨子里?

    那一夜后,东家女儿求技术员带她走,她可以舍弃一切。临到头,技术员却带采茶女偷摸离开了。东家女儿怀孕,被父亲发现,名声败了,下场凄惨,流落福建广东各城,最后又因谣言,被父亲抓了回去,关在偏僻的小屋自生自灭。

    多年后,茶山依旧,茶场倒闭,换了新主,女儿穷困潦倒时,技术员归来,已然功成名就。

    两人在郁郁葱葱的茶山重逢,云层低低扫过青园,他西装革履,而她白发苍苍站立不稳。

    她问及往事,技术员只道:“我爱她,因她离经叛道,充满挑战,而你循规蹈矩,一成不变。”

    东家女儿控诉:“我为你寻了那么多借口,原来真相仅是如此。”

    电影没结束,七月便觉心烦跑了出来。

    家明追上她,试着搭话:“这电影还挺苦情的。”

    七月问:“你觉得女主惨吗?”

    “惨,尤其是她孤身流浪在外那段,很不容易。”

    “是啊,”七月附和,“一个女的孤身在外,别说是上世纪,哪怕是现在,也不容易。”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家明:“安生给我来信了。”

    家明迟疑了会儿问:“她在哪里,现在过得好吗?”

    “她在北京安顿下来了。”七月忽然想到,当初安生走时,没有告诉家明她要去哪。

    “和一个吉他手在一起。”她补充。

    家明哦了一声,单看表情,他显然很在意。

    七月设想过多次她和安生在他心里谁更重要,这一刻,她倒觉得自己可笑,和他因氛围情不自禁落下的那个吻一样可笑。

    她答应他,从头到尾固执地不愿放弃他,只是为了赢安生一次吧。像采茶女对东家女儿的艳羡妒忌一样。

    要说她有多喜欢苏家明,也不见得,他只是合适。在他眼里,她亦如此吧。他真正心动的,还是安生。

    想了会儿,七月并没有戳穿他。

    最初,是她赋予了他选择她们的权利。而今,她已为他放弃了安生,绝不能再放弃他了。

    -

    随后几年,安生每两个月都会寄明信片过来。

    七月回信寥寥,但安生锲而不舍,仿佛不想让她忘记她。七月逐渐乐在其中,她哪怕把课余时间排满,也还是个无趣的人,安生的信,是投入她这汪死水里面的石子,她舍不得视若无睹。

    留言里,在北京过了几个月后,安生和那个吉他手分开了。但没有放弃搞乐队,她遇到了一群新朋友,组队在天桥卖唱,民谣,摇滚乐,听得人少,但胜在随性,困了累了,他们会一起裹住军大衣,睡在桥下,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近处盘旋的鸟雀。

    北京的冬天很冷,安生说自己为了取暖,还中过一次煤毒,好在发现得及时。七月一遍遍描摹着字迹,末尾处,安生依然道:问候家明。

    那之后,她又卖了贝斯,离开了乐队。为了温饱,她送过外卖,去歌厅跳过舞,登上过一座豪华游轮,在船上和各路过客聊天,攒下了不少小费。

    再一次写信来时,地址变成了西藏。安生说,是和新交的风光摄影师男朋友去的。

    随后两人自驾往南进蜀地,到云南,明信片上风景不断变化,到贵州时,她又换了男友。

    从贵州北上到湖南,绕去陕西,她似乎又受了情伤,留言上说:七月,男人都是很难忍的,所以我不再想忍受他们。

    此时,七月的大学生活迈入尾声,她开始四处找工作,为毕业做准备,成天忙得焦头烂额,看到安生这样说,她尽快买了一只手机,赶在离校前寄出了号码。

    三个月后,工作定在了银行,七月松了口气,安生也在一个夜晚打了电话来,音色疲惫,问得也都是她的近况,自己的现状却没透露。

    七月问她:“四年了,安生,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人,不可能漂一辈子。”

    安生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听广播里读,万水千山走遍吗?七月,我感觉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我现在很累,可以回家了吗,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回家?”

    七月心空了一阵,避开了她的问题,道:“你在哪里?”

    安生沉默会儿,道出南安二字,挂断了电话。

    隔天,七月在网上查到地址,第一时间买了车票,瞒着家明,转了几趟车,花了三四天赶到南安。

    走遍千山万水的安生,停留在了这里。这是一座平凡小城,只有两个区,若论特点,大概便是气候和江城很像,九月了,还如盛夏,满街绿树葳蕤。

    七月找了半个月,终于在一家酒店里见到了安生。

    四年过去,安生的枯萎肉眼可见,七月险些认不出来她。她剪短了头发,瘦了太多,妆还是一样浓艳,笑着挽着一个看着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出了电梯,在大堂里坐下来,服务员端来酒水,她一饮而尽,烟一直没有离手,短短片刻,积满了烟灰缸,七月带着墨镜坐在不远处,再三定睛,见安生脖颈处,分明还露着一根红绳。

    她愣了会儿,默然起身走了。

    与当年在酒吧门口一样,逃得飞快。

    回程的硬座火车上,七月望着车窗外变幻的城市夜景,泪流满面。多年前,安生乘车离开江城之际的心境,她隐约能理解了。

    既是离别,怎么会不伤感呢。更何况,是被自己在乎的人亲手推走。

    几年过去,安生变了,而她依旧懦弱。

    回到江城,与家明见面,家明没有问她为何消失,辗转一二,道出了自己的目的:“七月,我的工作,签在北京了。”

    两人正在吃老北京铜锅涮肉,是家明选的地方。

    清水煮羊肉蘸麻酱,香气扑鼻,传闻是乾隆年间流传下来的吃法,七月夹取的动作慢了一瞬,入口的肉便有些老了,烫得她眼里泛起泪,招手又问服务员要了啤酒。

    说起来,安生也喜欢吃火锅,特辣锅,蘸料要小米辣,熟芝麻,配一点蒜泥,加香菜香油,她最爱吃的素菜是土豆片,说是软软糯糯的,口感很扎实,从前在家里吃,父母总会单独为她准备一份,土豆片容易煮化,安生时常找不到,筷子在锅里摸索来去,和七月的筷子打架。

    “七月,你别哭。”家明手忙脚乱拿纸过来。

    七月抬手挡过,一口气干了整杯啤酒,嘴里又麻又苦,然后问他:“所以呢?我们明明说好,毕业两年以后,我们一起结婚买房子生小孩的。”

    家明仍坚决:“我们还这么年轻,难道就不想出去闯一闯?”

    七月笑了:“你根本没打算跟我结婚吧。”

    家明犹豫着:“你能不能等我几年。”

    “多久?”

    “最多……三年,三年后,我一定回来和你结婚。”

    七月看着他,铜锅的热气熏染,他取下了眼镜,看她的表情正义凛然。

    七月知道他到北京是要去找谁,她演了这么久,也累了,站起来扬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两个可以任你选择?你选了谁,就是对谁的恩赐?”

    家明没料到有此一问,见有顾客打量,难堪起来:“七月!”

    “苏家明!”七月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一直以来,她都不想放弃安生,不想放弃家明,可事实就是,他们两个,她一个也抓不住。四年足够他们褪去所有青涩懵懂,只有她还一如既往毫无长进。

    “我们分手吧。”

    她道出这句,骤然一身松快。又坐下吃起来,顺带给他倒了杯酒:“你早就惦记安生了吧,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倒不是多喜欢她,只是觉得比起我来说,她很特别,让你有新鲜感,所以你在我们之间摇摆不定。”

    “我骗你,不想你和安生亲近,甚至为了你放弃她,你都很清楚,看到我们两个为你争风吃醋,你开心坏了吧?你明明后出现,却离间了我们十年的感情,一定觉得自己很厉害。”

    “可我告诉你,我对你,也就是将就而已。当初是我妈说,女人必须要有个依靠的男人,我才答应和你在一起的,其实那时,你的名次次次比我高,我对你,嫉妒偏多,我不服气,凭什么在一个教室里坐着,你每次都考得比我好,我唯一一回考过了你,班主任还去安慰你,说,‘男孩子天生比女孩子聪明,你的成绩很快就能赶超我,让你别灰心。’”

    “我接受你的告白,也是想看看,早恋会不会影响你的成绩。”

    “你对安生有意思,我早就知道,可我就是不说,不让,你想看我们争抢,我就争给你看,满足一下我们各自的虚荣心,毕竟你我的生活,都很一成不变,没滋没味。”

    “现在,我演烦了,你也过腻了,那就分开吧,你记住,今天的分手,是我提出来的。”

    “你没资格在我们二人之间做选择,你也从来,没有走进我和安生之间过。”

    家明唇齿颤了颤,想说什么,七月手里最后半杯啤酒,落到了他脸上。

    图穷匕见,也彻底斩断复合的可能。她知道他这个人,一向很爱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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