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以来,皇后生产都是桩大事。因为她们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皇室嫡系血脉,而当她们能教导养育他们时便是尽了国母的一份责任。
但与历代皇后不同的是——我没挺过那一遭。
想我桑幼奢十六入宫二十有孕,后宫嫔妃皆姐妹,前朝官吏亲眷多,爹疼娘爱,天子惯太后纵,这一生过下来已非“顺风顺水”四字所能概述。
总之欲得即得,了无憾事。
可直到那日我才晓得,原来已过了这样一生的我,好像并不如我所以为的这般知足豁达。
那天,皇宫丧钟二十七响,声音之大直将我猛然惊醒,好不容易回过神后草草环顾一周才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思绪仍然混沌,极轻易就接受了自己俯视别人的视角。
我身处床帏之内。
床帏是极熟悉的床帏,湖蓝绡纱下垂着的流苏结都还有前几日九五之尊在我身前拽下后慌忙系上的痕迹。
床帏合着,影影绰绰间我看见外面有无数跪着的人。有素日交好的姐妹,有女侍宦官,每个人都垂头敛袖沉寂一片,偶尔几下低低吸鼻子的闷声像是我的错觉。
好安静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打量完榻上女子这张脸下了仍然貌美的结论后,我耳中终于有了清晰的声响。
那声音很急,由远及近,是在皇宫这等地方从来听不到的足音,甚是不沉稳,几乎与跑动无异。
可是,好像还挺熟悉的。
但应是意识刚被唤醒的缘故,我的脑子当真糊涂,直到那道玄色的疾风刮到了跟前来我才恍然大悟,心里萌生了些庆幸的想法,庆幸他不知道我竟然会听不出他的足音——不然他又要与我赌气了。
那足音愈近,而那颀长的身影也映在了床帏之上。
“咚——”
我听到了什么物什与足踏碰撞到的声音,听的人牙酸十分,好似连自己的足踝也遭此重创了一般。
“陛下,您……”
身后宦官惊呼,而他却充耳不闻。明明方才跑来的时候那么快,但掀起床帏的动作却慢之又慢,似怕惊醒榻上人。
我屏息俯视他,看着他额前冕珠不合规矩的哗啦乱晃,看着他发红的眼尾,看着他暗暗用力的攥住床帏的手——我真担心他会把上次那个流苏络子再拽下来。
俯视他的视角于我来说有些许新鲜,我就那么看着他,一时什么都忘了。
其实我这一生俯视他的次数并算不得少,比如骑在他肩头,比如站在榻上,比如坐于枝梢,又比如那年马上。
可他太高,身姿又永远挺拔,俯视也如仰视,而不像此时,他好像太累以至于塌了肩,罕见露出了几分脆弱。
“殿内为何燃这么重的香?”
他问,声音不大却有威严。
“回陛下,娘娘、娘娘方生产,血气……”
屋内的一众人在他风风火火进来后,都缩手缩脚如鹌鹑,此时敢出声答他话的,也只有我陪嫁婢子中胆气最大的凉至。
可她强忍抽噎,好不容易还算流畅打出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换回来,”他俯身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话中是不容置疑的凌然,“皇后不喜浓香。”
我看见凉至双手捂颊垂头,双肩抖得厉害,一向利索干练的姑娘此时过了良久才短促应了声“是”,拉着温归起身撤香开窗。两人互相扶持,仿佛一松开,彼此就会栽倒一般。
“哎……”我悄声叹了口气。
阿兄曾在我出嫁前与我说,觉得我并不适合当皇后。因为惯常心太软易与人共情,性子也不够强硬,怎么看都是一副很容易受欺负的样子,也就是那人当皇帝才能让他放心将我背上花轿。
而现在见她们如此形容,我当真心里难受的紧,却又无可奈何,只后悔着昨夜为何要与她们玩笑藏了她们的鲜花糕饼。
糕饼就放在我惯常藏东西的地方,她们不用猜就能知道在哪里,可眼下若要等她们想起来那份糕饼,估计那糕饼早就不能吃了。
我又叹了口气,看向殿内唯一一个情绪看上去还算正常平和的人——燕崇行。
他不知从哪儿找了条冒着些许热气的巾帕,一下下擦拭着我的手,动作轻柔。
哦,原来他也不正常。
单纯会装。
死人的手怎么会被暖热呢?
我扶额无语,视线移向跪了满屋满殿的男男女女,这还是第一次我这儿聚了这么多人还能这么安静。
带着秋凉的风拂入窗棂,我吸了吸鼻子,没闻到秋海棠的香气。
我情绪有些低落。
我看见燕崇时的手在发抖。
他伸手探向我的脸,不知是想试试我的鼻息还是摸我脸颊,但那只手微微发着抖,离我的脸很近却终究没有碰到。
就在此时,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声倏地响起。在这样沉闷的宫殿里,像漆黑天幕上耀眼的闪电,划破一方晦暗。
“那是……谁?”
燕崇行听到声音明显呼吸一滞,与我交握的那只手为我理了理耳边发。但他视线不偏,铅色的眸中一片空洞的凉。
听到燕崇行这么问,我被气笑了。
现今皇宫内唯一的孩童,他唯一的子嗣还能是谁?那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皇儿!
我想打他一下,但是手却如触无物的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看着自己的手,一时愣住了。
其实,我挺希望燕崇行能让她们把孩子从偏殿抱过来的。
毕竟我生子虽生的顺利,但大出血却着实突然,铺天盖地的眩晕冰冷裹挟着我,将我拖入昏寂的泥沼。我根本没看到孩子的长相,也没听清嬷嬷说孩子是个皇子还是皇女。
“回陛下,是小皇子。”
凉至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克制哭声泄出,已是不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反倒是一向性软柔致的温归,此时眼泪一抹,也学到了几分凉至往常为我出面话事的模样。只是她也已经哭红哭花了一张脸。
“娘娘身边的周嬷嬷和奶母带着小皇子在偏殿。”说完最后一句,她也强忍不住,低头掩面。
好吧,还是那个爱哭鬼。
我无奈叹了口气。
“陛下,”文公公上前,形容斟酌犹豫,“您可要先去看看小殿下?”
燕崇行眼睛几乎一瞬不眨的盯着我的脸,摇头:“皇后刚生产,孤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先将小殿下送去母后宫中吧。”
他顿了下,压低声音,话中竟然带着笑意,温柔似枕边语:“毕竟孤的皇后,惯是爱胡思乱想的。”
文公公不再说话了。
看着寝殿中跪着的诸多后妃宫女们,我欲哭无泪——怎么人都死了还风评被害啊!
婴孩的哭泣声停了,秋风弱了,殿中的许多人已经跪不住了。我试探着推了推他,依旧是徒劳。
“还请陛下节哀,”后妃中有人开口,“皇后娘娘与陛下帝后情深,娘娘若还在,定不愿见陛下如此哀痛。”
哀痛?其实单看他的表情属实是看不出来。
开口的那位是我的族姐,被我叔祖父硬塞进宫的。
祖父知道燕崇行当年求娶我时在桑氏宗祠立的誓,于是好生劝过,况且我这位族姐一开始也是不愿的。但我们桑家,从老到小都是一脉相承的犟脾气,“少”还能管管,但辈分大如我叔祖父那般的,想管就是天方夜谭了。
祖父不堪其扰,于是家中递话,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很难有什么想法。
但一堆堪称乖张的弯弯绕绕后,一切也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还请陛下节哀!”
“请陛下节哀!”
……
殿内乌泱泱伏倒了一片。
我看着那一水黑亮的后脑勺,算算时辰,他们应该该跪了将近半个时辰了,简直令人咋舌——这比上一次太后在长乐宫举办法会的时候跪的还要久了。
而且……我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后脑勺上。
若没记错,我那位族姐好似是有腿疾的。
可是燕崇行不言语,只是垂眸看着那副躯壳。
冕珠的微光清粼粼的晃着,映在他那张犹如美玉的面容上,好似莹着月色的清贵。他面上总是含笑的,可良久,他唇角的笑意像是再也撑不住般,缓缓沉了下去,指尖轻轻抚了抚那双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全都退下,文梁武仲你们守在殿外,别让任何人来打扰孤和皇后。”
文公公和外殿候着的梁统领称是,放了殿外婢子们进去将自家娘娘扶走,而后文公公于最末一个退出去,轻声关上了殿门。
没有了那些人在,坤宁宫正殿里的人气好似一下就散了个干净,我甚至听不到燕崇行的呼吸声。
我走去窗边,看着在花圃中盛放而我却闻不到气味的秋海棠,思绪沉沉。
一朝皇后猝然崩逝,太后和桑府或已忙的不可开交,毕竟代表我身份的可不止一句桑氏女。明明仪程那么多,可当真没有人来坤宁宫扰他。
幼时相识,少年夫妻,于他而言的不复相见,应确实是太过沉重了。
他就那么枯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拉着我的手,从白天到夜暮。
所幸鬼魂无需睡眠,我紧挨着他坐,陪他将窗外明月又看去了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