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在京城,九月末的天气虽多风但也算不得十分凉快,燕崇行吩咐文公公搬来的冰盆围着我的床榻密密匝匝环了一圈,连那副躯壳的颈侧和足底都放置了冰袋。日头缓升,薄薄白气氤氲一片倒是十分好看。
“你虽惧热但太贪凉终归不好,我便总是多拘着你些,眼下却是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燕崇行立在榻边,俊美无铸的一张脸上笑意温柔和煦,像是在和我进行无数次晨起时最寻常不过的闲聊。只是这次没人回应他,他只能自说自话。
我看着像被安置于仙境的床榻,失笑。
我一贯是惧热的,但其实也没惧热到这种程度。至于每一次与燕崇行起的关于冰盆的纠纷,大多时候只是我在使性子,想和他拌嘴玩闹罢了。
岁宁朝的惯例是单日上朝,故而燕崇行此时没去文华殿,只是也没去御书房。反而是差人搬来桌席置在我榻前,直接就在这里处理起了公务。
他一夜未曾合眼,眼下有了淡淡沉色。可我今日看他,只觉他应该已是接受现实,举手投足间又是一派挺拔威仪的帝王风度,一改昨日颓废,不再是昨夜那副仿佛周身都被夜色虚化的模样。
他于长案正中偏右的位置直身跪坐,手握朱笔,从打开第一封奏折开始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是了,近来的朝政应是很繁忙的。
昨日生产发动的突然,早朝的钟声已然响过许久,不少大人已入了宫门。我不欲扰了早朝,便只让人在殿外候着,等下朝了再报。
可早朝因事物冗杂时间后延了半个时辰,在那半个时辰里我突发血崩……
坤宁宫宫人报信,他往回赶……
一来二去,中间的时间便耽搁了去。
而我就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咽了气。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侧殿那边进进出出的频繁,但他们都轻手轻脚,倒是没让什么嘈杂的声音传过来。我耳边所闻只余拂叶风声,和燕崇行批阅奏折的声音,单调而宁静,让我这个鬼魂也起了昏昏欲睡之感,在他左侧伏案歇息。
“嗒”,一声轻响,我睁开眼见燕崇行搁下了笔。
心想,他终于是要用些吃食了吧?
可燕崇行这人,私下向来不循常理。他唤了文公公进殿让他撤下了案上批审完的奏折,又细细嘱咐几句奏折相关,看到了文公公端进来的吃食却只是一摆手。
亲自磨墨换笔,竟是又要写下去的形容。
文公公立在屏风那处欲言又止,半晌后还是沉默着躬身退去了。
我不禁惑然,奏折都批了近一半了怎么还不见他歇息。
我坐直身子,探头往他笔下瞧,看清了前几个字不由一怔。
燕崇行现在写的是我的讣告。
他的字一向写得好,骨肉匀称气韵流畅,正中“哀诏”那两个字的字迹与当年他落在婚书上的一般无二。我摸摸鼻头,没忍住哼笑一声——我可不是想说燕崇行这么多年来书法都没有进步。
「大行皇后桑氏,于九月廿一辰时崩逝,朕心震悼,痛彻肺腑」
鬼魂应是没有心的吧,可我还是看得有了心尖一颤的感受。
「皇后桑幼奢乃右相兼同都督桑公之女,其家阀阅名门,世代簪缨。自入掖庭,桑氏德冠后宫,温恭淑慎,仪范六宫」
嗯,也就中规中矩,与先前我见过的那些哀诏并无不同,连用词都没怎么变上一变,看得人毫无波澜。
好吧,“温恭淑慎”一词套到我身上着实令人心虚。
「桑氏辅佐朕躬,协理万机,母仪天下,百姓咸仰」
更令人心虚了——在并未规定什么女子后宫不得干政的岁宁朝,我也着实算是一个没有建树的皇后。
「今为皇室诞育子嗣,功在千秋,然其奉献,天下铭记。朕与桑氏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今其仙逝,朕心悲痛,难以言表」
我极快眨了几下眼,抽离视线,倾身侧目盯着燕崇行的侧颜。可那张脸上甚至没有一点点表情,那样沉冷冰凉——像一尊顽冰雕琢的塑像。
燕崇行这副褶皱帝王袍加身的壳子里,好似空了。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
这份哀诏,他没能写成,“钦”字的那最后一笔被他手一抖拖出去了老长。
别是饿的手抖了,歇歇再写好了,倒也不必这么着急的吧?我期待的目光投在了文公公留在屏风外桌几上的食盒。
可身旁久久没有动静。
燕崇行就那么坐了会儿,与他熟悉如我竟也没有办法看分明身上笼了层斑驳暖光的他在想些什么。
他回头,透过被风拂出风纹的床帷看了眼榻上人。再正回身时,神情平静的将那份写毁的哀诏收到一边,重新取来一张丝帛,研墨沾墨,落笔又是“哀诏”二字。
这次他没有再手抖。
在他搁笔那一刻,我听到文公公的声音隔着殿门闷闷传进来:“禀陛下,侧殿灵堂已依制布置妥当,一切俱已完备。现下是否可即刻为皇后娘娘沐浴更衣,还请陛下示下。”
“让她们现在进来。”燕崇行声音沉稳。
“是。”文公公应声后推开殿门走到近旁,一众素衣女官鱼贯而入,停步在屏风外跪伏。
“陛下,长公主与几位王爷及诸位大臣都已在太和殿候着,礼部内务府也已确定准确议程,皇后娘娘这处您大可放心。”
燕崇行走到榻边,掀开床帷坐下,又轻轻牵起了那副躯壳的手,还抚了抚鬓角的额发。
我就看着文公公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那张总是附着一团和气的圆润笑面上,此时尽是担忧纠结,眼头都沉着。
几声清越鸟鸣,忽而一阵穿堂风过将床帷短暂拂起,榻上人的半张侧颜出露刹那,唇色惨白面无血色。
文公公垂头,袍袖在眼角抹了一把。
“陛下,且让她们服侍皇后娘娘吧。一日了,您还是多少用一些吃食吧,7龙体为重啊。”
燕崇行闻言,冷峻的面庞上仍旧毫无波澜。但他还是轻轻将我的手放回原处,抬步走到桌案旁将那份墨已干透的哀诏递到文公公手中,一言不发从素衣女官间走了出去。
“文梁,为孤更衣。”
听到燕崇行终于开口,文公公喜出望外,边应边小跑跟了出去。远远听到他说:“桑公桑夫人及几位桑家的公子也到了,被太后娘娘请去慈安宫……”
他们离开了,我顿了片刻想跟上去,却在行至阶下的那一刻眩晕后仰——眼前的世界一瞬模糊发白,那看着温和的阳光如有实质,似利刃在我身上重重割下数道无形的伤口。
疼。
真的好疼。
我哆嗦着后撤,跌在阶上,好些时候眼前那些虚影才重合清晰,只是那样的疼痛好像还覆在身上。我大口呼吸,虽然并不需要,但总觉得这样能将刻骨疼痛分出去些。
这二十余年的短短一生,我过得娇生惯养,所谓与疼痛有关的记忆也就不过只有生子那么一桩。
可直到方才我才知晓,原来世上还会有这般令人恐惧的痛楚。
在原地歇了片刻,内里似还有些酥麻。我捻捻指尖,看了眼燕崇行离开的方向。
他与文公公早离开好久了。
精神头经此一遭明显虚浮不少,我收起了那点不合时宜的委屈,起身回到殿内。
殿内床帷已被掀起,榻上之人面容娇好只是确实无甚颜色,但到底五官生的颇有几分雍容明艳的味道,无损容貌,却也不似沉眠。
床头熏着我最喜爱的橘竹香,凉至温归跪在足踏上为我擦拭,与正拢着我的乌发轻缓梳理的周嬷嬷一样,眼睛都红肿着。
一个是我的奶母,另两个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婢子,这具身体交给她们打理我很放心。
慈安宫女官念诵哀悼之词的语调,颇得那些频繁出入慈安宫的高僧们的真传,十分庄重,只是对我这个就站在她们旁边听的鬼魂也没什么触动就是了。
伴着她的念诵声,日微斜。
约莫是申时的时候,她们将那具更衣梳妆好的躯体放入了棺舆。
我扶在棺边看,颇为满意。
唇染朱,眉施黛,头戴点翠嵌珠凤冠,竟愣是被妆点出了几分生气。
殿外哀乐已起,这次我学聪明绕了个路,从廊下一路往布置成灵堂的偏殿去。
送灵的队伍行进很慢,道边还跪着那么多大臣命妇后妃,是以我到灵堂的时候,这里尚冷清。乐师们安静抱着乐器,礼官正指使宫女将灵堂内的白色冥烛全部点亮。
楠棺入堂灯烛耀,烟气袅袅漫灵霄。
素服哀容齐聚首,悲声奏响恸今朝。
灵堂内外被层层素白纱幔笼罩,我立在离棺舆最近的一角纱幔后,看着燕崇行一袭玄色丧服在众臣簇拥下进入灵堂。
他缓步上前在棺椁前站定,接过礼官递上的檀香。面对着我,视线却落入幽幽虚无。我看着那双眼睛轻轻闭上,他躬身上香。
再睁开眼时,那双铅瞳里灯烛跃动,却分毫未盛暖意。
祭酒淋洒,祭文声声。
母亲靠着父亲,眸中蓄满的泪在触及棺中人的面容后一瞬滚落。
她压抑着情绪、稳定仪态——前四十余年她一直将这些做的任谁也没挑出过错处——可我看到了她视线落在燕崇行背后时,那透出泪光一次又一次的怨愤。
我好想靠到她怀里,说几句俏皮话逗她开心。
但我就站在她面前,手却穿拂而过。
母亲啊,不怪燕崇行的,可能我这样,只是过满则溢了。
父母及兄长在我的灵前恸哭声声,唤了“幼奢”一遍又一遍——我每一遍都应了。
我陪在他们身边,抱膝坐着,就好像未出嫁前与一家子人坐在茶桌边闲话,而我在撒着娇让母亲分我茶吃——隔着生死。
至于燕崇行,他那日上完香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之后我只在最后一日见到了他。他一身玄色而来,挥退众人在灵堂与我的躯壳独处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召回礼官入内封棺的那一刻,风入灵堂,纱幔翻卷,人影不明。
扰动的昏昏烛光中,他倾身吻了棺中人的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