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慢悠悠盖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时,姜老大家西屋的油灯刚挑亮第三回。

    “吱呀”一声,院门外的枣木门槛被踩得发颤。同村跑马车的侄子扒着门框喘气,粗布褂子上还沾着城里的尘土:“叔!婶!三哥家……生了!带把的!”

    姜老爷子手里的旱烟锅“啪”地掉在脚边,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管上也没察觉。姜老太婆手里的笤帚苗“嗖”地飞出去,在墙上划出一道歪斜的长痕,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半晌才扯着嗓子喊:“你说啥?那丫头片子……她娘……”

    “是真的!”侄子抹了把汗,眼神里泛着光,“我亲眼瞅见的,三哥雇了两辆马车接的稳婆,现在城里那宅子,青砖到顶,院里还栽着石榴树呢!今天三哥来找我,说先给家里捎个信,等过几日再回来。”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得老两口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姜老太婆忽然想起那年老三媳妇生了个女儿,她是怎么叉着腰在院里骂的:“断根的货!占着茅坑不下蛋,不如趁早给老大腾地方!”

    那时候她铁了心要分家,把最破的两间土坯房甩给老三,自己揣着家底贴给了大儿子,总想着毕竟老大家有她唯一的孙子。

    可谁能想到,那个被她骂作“赔钱货”,还差点卖出去的丫头,竟像是带了财星下凡。先是在村里摆小摊,不知怎的就盘下了个铺子,听说现在连珍宝阁的掌柜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

    前阵子村里二柱从城里回来,说看见老三媳妇穿着绫罗绸缎,身边还跟着找回的侄子,玉树临风的,边上还跟着小厮,那排场比镇上的地主婆还体面。

    “当初……当初要是没分家……”姜老爷子的烟锅在鞋底磕了半天,声音涩得像吞了沙子。

    姜老太婆却突然直起腰,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现在想这些有啥用?咱们有了亲孙子!那可是姜家的根!”她凑到老汉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明儿个咱就去城里,就说想孙子了。老大那两口子,这几年除了啃老还会啥?如今老三发达了,咱是他亲爹娘,他还能不管?”

    老爷子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可……可老二那边……”

    “提那个瘸子干啥!”老婆子啐了一口,“当初要不是他腿不利索,又娶不上媳妇,我能把他扔在老宅?再说了,一个断了香火的,他现在不也是跟着老三住!”

    说完又跑出院子,喊着那个侄子,说明天一早拉着他们进程找老三。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老两口就揣着几个干硬的窝头,出发去城里。越靠近城里,老婆子的心越跳得厉害,直到看见那座青砖黛瓦的宅院,朱漆大门上还挂着两个红灯笼,她的腿突然就软了。

    老婆子使了好大的劲,才拍动门响,两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的正是琼月,腰间隐约露出半截软鞭的穗子。

    “你们是何人?”琼月见是生面孔,且为首的老太太眼神不善,当即把门又往回拉了拉,挡在门前。

    “放肆!我是姜家老太太,你个眼皮子浅的奴才,找我儿子儿媳也敢拦路?”老婆子立刻炸了毛,蛮横地说道。

    琼月却没动,反而把脚往门内又踏了半步,语气更冷:“我家姑娘吩咐过,未经通传,任何人不得入内。老太太若是来访,还请稍候,容我进去禀报。”

    她在姜娇娇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位老太太和自家姑娘早已形同陌路,哪里肯轻易放行

    “反了天了!”老太太被这软钉子一刺,顿时来了火气,“我进我姜家的院子,还要你个贱婢通传?给我滚开!”说罢,她便要上前推门。

    琼月眼神一厉,不退反进,手腕一翻,就扣住了那婆子的手腕,稍一用力,那婆子便痛呼出声,疼得脸都白了。

    “看来是听不懂人话。”琼月声音平平,手上却没松劲,“我家姑娘说了,不请自来,便是客,也得守规矩。”

    姜老太爷见状,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得很!她就是这么教你们伺候人的?连我这个长辈都敢拦?”

    两个人撸起袖子就冲上来,琼月身形一晃,如同风中柳叶,看似轻飘飘,却精准地避开扑撞,同时反手一推。他们没料到她动作这么快,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在台阶面前。

    “你……你敢动手?”老太太又惊又怒,她竟没看出这丫鬟竟是个练家子。

    琼月站回门前,挡得严严实实:“自保而已。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她这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方才那几下利落的身手,已让他们老两口不敢轻易上前。

    老太太看着眼前这道纤细却强硬的身影,又想到里面那个一向对自己冷若冰霜的孙女,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却偏偏被这丫鬟堵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活像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

    “好,好个姜娇娇!”她指着门内,声音都在发颤,“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院内传来一道女声,带着几分惊讶:“哎呀,这不是姜爷爷和姜奶奶了,你们怎么来了?琼月,让她进来吧。毕竟是‘长辈’,堵在门口,倒显得咱们不懂事了。”

    琼月闻声,松开手,侧身让开了路,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盯着沈老太太一行人。

    老太太狠狠剜了琼月一眼,又朝门内方向啐了一口似的,怒气冲冲地跨了进去,这场意料之外的交锋,她虽进了门,却明白在这个院子里谁当家了。

    秀竹赶紧去知会了姜娇娇和姜老三,琼月也只领他们在中堂等待。

    这一路走过来,姜老太目光像钩子似的刮过又扫过,攥着帕子的手逐渐收紧,这哪是寻常宅院,门内抄手游廊绕着活水锦鲤池,雕花窗棂上的镶嵌,分明是把半个苏州园林搬来了。

    嘴角撇了撇却偏要扬着声:“这般铺张,倒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家底似的。”可眼角眉梢的褶皱里藏不住的热望,早把那点酸溜溜的话衬得没了底气。

    爷爷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却虚飘得很:“住这么大的房子,夜里不怕冷清?”可那双往梁上描金彩绘瞟去的眼睛,亮得像要喷出火来。

    话音未落,姜老三和姜娇娇走了过来。

    老婆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姜娇娇身着一件月白色软缎襦裙,领口袖口滚着细细的银线,裙摆随着步子轻晃,隐约能看见裙裾上绣着几簇淡粉蔷薇,她腕间戴着一只莹润的玉镯,举手投足间泛着温润的光,再不是从前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子,连头发都绾得别致,用一支珍珠簪子固定着,那小脸看起来水灵灵的,比那大家闺秀都不差。

    姜老三穿了件灰蓝色的丝绸锦袍,虽然鬓角还有些斑白,却挺直了脊背。想当初,他总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袖口磨得发亮,如今脚下那双云纹布鞋,针脚周正,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姜老爷老两口对视一眼,想起之前听邻居说,老三父女俩在镇上开了家铺子,生意好得很,当时她还撇着嘴不信,心想这穷酸父女能有什么出息。可眼下这情景,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窘迫模样?他们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从容自在,两人站在那里,竟比镇上的富户还要体面几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酸溜溜的,像是吞了颗没熟的梅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爹,娘,你们咋来了?”老三把他们往屋里让,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

    刚要开口,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个孕妇走了进来,那男人走路虽有点坡,可哪里有半分瘸的样子?

    “二叔,二婶。”姜娇娇冲他们打了招呼。

    姜老婆子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二儿子!

    姜老二看见老两口,脸上的笑淡了淡:“爹,娘。”身边的孕妇怯生生地福了福身,肚子已经显怀了。

    “你……你的腿……”姜老太爷指着二儿子,话都说不囫囵。

    “托三弟妹的福,她侄子的医术很好,给治好了。”二儿子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我的不育之症也不存在,柳娘也已经怀孕了。”

    张婆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那个被她视作累赘的瘸子儿子,不仅治好了腿,居然也能生孩子了。而她一心指望的大儿子,到现在还在乡下靠着几亩薄田混日子。

    姜老二看向她的眼神也很复杂,其实后来他也想明白了,当初如果爹娘能再多花些时日治疗,腿也能更好些,只是当时他们听到大夫说自己不能生育,便放弃了自己罢了。

    中堂里,姜娇娇热情地给端来糖水,说这宅子的装修多亏了二叔,说等孩子生下来,就搬过来和他们做邻居,又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表哥,母亲一下子多了娘家人,身体和心情都好多了……

    老两口听着这些话,喝着那糖水,却觉得比黄连还苦。她偷偷掐了老汉一把,用眼神示意:待会儿得好好说说,这宅子,这产业,她也想来享受享受。

    可看着老三和老二对丫头疼爱的样子,看着二儿子和媳妇相视而笑的温情,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油灯下算计好的那些心思,在这亮堂的宅院里,突然就变得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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