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太太目光在屋里又扫了一圈,眉头拧成个疙瘩,冲着女主说道:“这都两三日了,你娘怎的还躲在屋里不见人?便是生了个孙儿,也没这般金贵的理。”
姜娇娇闻言抬头,声音平静却十分冷淡:“奶奶有所不知,娘生产时耗了太多气力,须得静养,这几日连起身都难,实在经不起挪动。”
一旁的姜老三也解释:“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身子素来偏弱,这次更是伤了元气,医嘱说万不可受风寒。”
姜老太太却“嗤”地笑了一声,拍的桌子啪啪响:“体谅?我看是拿乔吧!生个孩子倒生出天大的架子来!莫不是觉得生了男孩,就敢在我面前摆谱了?”
这话听得姜娇娇心口一堵,她霍然起身,语气却冷了几分:“娘是真的身子亏空,绝非有意慢待。您今日突然过来,若真是为了看看孙儿、瞧瞧娘的境况,我替娘谢您记挂。可若是来这儿挑理动气的,那便是给娘添堵。您到底是来看孙儿的,还是来寻我娘的不是的?”
一番话掷地有声,堂屋里霎时静了下来,连门外的流水声都清晰了几分。奶奶脸上的怒气僵了僵,看着孙女浑身散发的气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姜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努力将背脊挺得笔直,定了定神,朝厅中的众人说道:
“老三,这宅子敞亮,我跟你娘就搬进来住东厢房。”老爷子眼皮都没抬,嘴角抿成一道固执的竖痕,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姜娇娇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丝冷笑。
姜老二和姜老三闻言,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姜老三说道:“爹,当初分家时说好了的。您指着大哥给您养老……”
“那是老黄历了!”姜老爷子为听他说完,赶紧出言打断,毕竟他自己也觉得此举有些不经掰扯。
二叔却开口:“爹,既然分了家,就看个人本事,我如今住在这里也是给三弟交钱的,要不你俩也交点?”
姜老爷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火星,往桌上狠狠一拍:“我是你爹!住儿子的房子天经地义!”
站在老爷子身后的姜老太太早就按捺不住,此刻猛地往前窜了半步,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嗓子瞬间吊得老高:“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大儿子反倒成了白眼狼,连间住的屋子都舍不得给……”话没说完,就预备往地上坐。
“奶奶。”姜娇娇的声音陡然转冷,端着茶盏的手稳稳抬起,目光扫过奶奶即将沾地的裙摆,“您要是想撒泼,不妨先看看这个。”
她从琼月手中接过来一张泛黄的纸,展开时纸页簌簌作响,“当年分家,族长和三位叔公都在文书上按了手印,写得明明白白,您二老自愿随大伯过活,家产田宅全归大房,我爹二叔只分得老宅。”
姜老太太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哭相还没褪尽,眼里已多了几分慌乱,她不知为何,面对上这个孙女,心里总是发怵。
姜娇娇将文书举到她眼前,指尖点着末尾的红泥印:“这文书在族里祠堂供了三日,乡里乡亲谁不知道?您要是想闹到官府去,我不拦着。只是到了公堂上,这文书便是铁证,到时候别说住新宅,就连我们如今按年给的养老钱,怕也只能按文书上‘生老病死各由大房承担’的规矩来办了。”
姜老三喉结滚动了两下,忽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爹,不说远处,今年年初娇娇落水,您过来说要把她买走当丫鬟,可这宅子却是她一点一点挣来的,每块砖都是她的钱,您怎能说住就住?”
二叔也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里带着怒意:“是啊爹,您当年一门心思偏着大哥,说他能给您续香火,把家底都贴给了他,如今怎么反倒来折腾三弟?你不是说娇娇是女孩,是赔钱货,是外姓人吗,你怎么好意思来住她的房子?”
沈微婉垂眸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睫毛在眼睑投下浅影,声音里未带任何感情:“爷爷奶奶,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自己承受,每年的养老钱和节礼我们依旧按时送去,只是您当年没把我们当血肉,如今也不必来啃这口骨头。”
老爷子看着那卷文书上刺目的红印,又看看老婆子讪讪收回的手,以及两个儿子失望的神色,重重叹了口气。
姜老太太攥着褪色的帕子往门槛上狠狠蹭了蹭,像是要把方才没撒出去的泼都抹出去。姜老太爷背着手走在头里,佝偻的脊背绷得笔直,藏青长衫的下摆扫过门轴时带起一阵风,却掩不住脚步里的踉跄。
“哼,真是白养了场!”姜老太太的声音隔着半开的朱漆大门飘进来,尾音被风扯得又尖又细。
两人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忽然齐齐顿住脚。爷爷浑浊的眼睛往门内瞟了瞟,正望见西厢房窗棂上映出的素色帘影,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再骂出声。倒是姜老太太,伸长脖子往院里那棵正挂着青果的石榴树瞅了瞅,嘴角撇出个酸溜溜的弧度,“这院子风水再好,心不向着根上,迟早也是空的。”
门“吱呀”一声阖上,琼月将那些怨怼都关在了外头。
姜娇娇转过身时,看见父亲望着门闩出神,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廊柱而泛白。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声音温温软软却带着笃定:“爹,您看那墙头的爬山虎,从来都是往有光的地方爬。咱们把日子过顺了,比什么都强。”
父亲喉间动了动,看着女儿眼里的清亮:“我只是有些失望,人怎么可以偏心成这样。如果早些年我能这般硬气,你和你娘也就少受些委屈了。”院角的竹影在青砖上晃了晃,将父女俩的影子叠在一处,倒比往日更显坚实了些。
“爹,二叔,你们等会,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姜娇娇喊住起身要走的二位。
轻声说道:“这宅子比之前药铺的后院大了五倍,娘刚生产,柳姨也怀孕了,单靠咱们自己光是做饭和打扫院子都顾不过来。再像今日,没有门房看门,日后多有不便。依女儿看,该添些仆人了。”
姜老三眉头微蹙:“我也知人手紧,可新宅刚置下,街坊邻里都盯着咱家。我在店里也听到些事情,去年城西柳家招了个门房,谁知是个赌徒,夜里偷了库房的银子跑了,至今没抓着。我担心的是,这些外来的人底细不清,万一藏着什么手脚不干净的,或是嘴碎搬弄是非的,反倒多些心事。”
姜老二也附和道:“老三说得是理,再者这雇人可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去年修这宅子已经掏空了大半积蓄,新招仆人,每月月钱、四季衣裳、逢年过节的赏钱,一年下来可不是小数目。要是招多了,以后往外赶也不好赶。”
姜娇娇垂眸沉吟片刻,忽然抬眼时眸中已漾起清亮的笑意:“爹怕人心难测,二叔忧银钱吃紧,女儿倒有个更妥帖的法子。咱们铺子里的老伙计阿福和王伯,是原先药铺的老伙计了,手脚干净又懂规矩,向来是信得过的。不如先把他们调过来照看宅院,先轮班适应着。他们知根知底,爹也能放心。"
她走厅中,声音愈发清亮:“东边柴房旁那两间空屋,收拾出来给店铺伙计住正合适,省得他们在外面租房子花冤枉钱,这也算是给他们的额外体恤,干活定能更尽心。店铺那边正好也需要继续招人,咱们就多招些补进去,毕竟给店铺选人相对简单些,等慢慢考察好人品以后再往宅子里调。这样一来,既解了宅院的急,又补了店铺的缺。”
二人听后频频点头。
姜娇娇又忽然想到:“女眷这块,娘这边急用,等我跟林掌柜家里的商量商量,先借几个过来。”
接着她灿然一笑,故作骄傲的样子说道:“至于银钱嘛,一直还未跟你们说,我在京城得了百金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一箱黄金。”
话没说完,姜老二猛地直起身,手里的茶盏“哐当”磕在桌沿,他几步冲到门口,撩起门帘左右看了看,确认院里空无一人,才慌忙回来。
“你这孩子!”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急恼,“这种事是能随便说的?”
一旁的二叔原本正端着茶碗,听闻这话,手一抖,半盏茶水都泼在了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圆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子道:“赏了多少?!不对,这事万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扫了又扫,最后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急得往前凑了凑,几乎要伸手去捂她的嘴:“往后半个字都不能提,听见没有?咱们家本就只是寻常人家,露了财,可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也在一旁连连点头,手指紧张地叩着桌面:“你二叔说得对,明日我去后院挖个地窖,把东西藏严实了……”
姜娇娇看着两位长辈这番样子,忽然鼻尖一酸。方才还觉得他们太过紧张,此刻才懂,那些压低的声音、急促的动作里,藏着的全是怕她被风浪卷着的疼惜。
虽说他们并非达官显贵,却像檐下的老燕,明知护不住雏鸟一辈子,却还是想把最锋利的风雨,都挡在自己的翅膀外面。
“好好好,放心吧,已经在京城存到钱庄啦!”姜娇娇挽住他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