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柳未夏再次扫了一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站的太久,手心捧着纸条蹙眉,站在窗边日头下活脱脱一个病美人形象。
外面的人打眼一瞧就被她瘦弱的骨架吸引,再走近些,柳未夏便扬起脸:“你怎么来了来?”
陈林照向来走路轻飘,一不留神就从远处走进,对她手上的东西非常好奇:“那小丫头知道的不多,问来问去只有几句话,无非是洗衣做饭之类的,唯一记得楚轻薇频繁向东面去。”
侍女人小胆子也小,他问了几个问题便吓到了人,叽里呱啦交代一堆,除去日常琐事,挑出来的少之又少。
唯一一个引起陈林照注意的,则是她提过一嘴的“东面”。
柳未夏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本不抱设么希望,听到这句东面来了兴趣:“辛夷山往东是一个小废墟,她去哪里干什么。”
“那小丫头说是祭拜什么人。”
柳未夏自诩了解楚轻薇,做了那么多年姊妹多少能揣摩出她的想法,一个废墟有什么值得去看一眼?
那片废墟她曾去过一次,荒草丛生,到处是残垣断壁,因为无用被许多人分割出道苍宗。
“在想什么?”陈林照无聊拨弄她发间步摇,小叶子摇摇晃晃,时不时缠上脑袋。
柳未夏摁住他频繁作乱的手,狠狠向下压,抚平步摇下精致的银叶:“东方小山荒凉无人,而纸上说楚轻薇曾经许下过什么承诺,现在到了不得不兑现的时候,在山顶见面可以避开众人。”
她定下结论:“我们得上山一趟了。”
“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柳未夏转头,见陈林照眸中笑意盈盈,一只手支撑下巴,漫不经心靠在墙上。
他似乎总喜欢这样,总是一副散漫模样,半靠或倚在什么地方,用含笑的眼睛看人。
那眼神中带有鼓励,赞叹。
一层浓烈的表演痕迹遮掩的很好,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常常能骗过很多人。
“除此之外,你有什么想问的么?”柳未夏深吸一口气,问道。
陈林照手托下巴,神色认真:“你想让我问什么?”
窗棱静悄悄落下一只小雀,黑黢黢的眼睛歪头看他们,此时阳光正好,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柳未夏静静看他几秒,合上纸张,抬脚往外走:“别笑了,干正事。”
到了废墟山,柳未夏翻过残垣断壁,避开荆棘丛林,小心翼翼往里走。
手臂上不小心划开一道血痕,她看也不看,随手摸了一把继续往里走。
最中央是以一根巨柱向外扩开的残缺法阵,周围所用的石柱摧残得惨不忍睹,一半以上看不出原来本样。
若是在此地见面,绝对无人可以发现。
柳未夏嗅了嗅,空气中除了泥土的潮湿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又香又腻:“什么味道?好香。”
周围香味挥之不去,逐渐变得呛人,柳未夏扇散香味,不过一会儿又聚集上来,更有愈发浓郁之势。
陈林照眉头微微皱起,扇子掩住鼻尖:“很浓的花香,有点过于浓郁了,普通味道无法这么……”
他停顿一下,不知道用什么词描述。
“穷追不舍。”
柳未夏接上未出口的词语,捡起一根细长的长棍,木棍分叉出的枝干尽数褪去,握在手里并不扎手。
这香味太过于诡谲,一点一点渗透她们的呼吸,几乎要融入身体,化为血液。
她忍受香味带来的不适,寻到味道最深的地方,右侧一边的荆棘丛长势很好,足足有半人高,挑开一点缝隙,方能看到其中面貌。
大片血红妖冶的花株静谧立着,它们长在阴影下,不需要阳光也非常漂亮,美艳妩媚。
“蚀骨画。”柳未夏低声喃喃。
这片花海每一朵花都如同复制粘贴,花色品种毫无差别,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陈林照从小路绕过来,周围浮现出金色漂浮符文,遇到符文,周围生满刺的荆棘自动避开。
如同见了瘟神。
瘟神没什么表示,盯着那片艳色狠狠压了下眉,不过一瞬间恢复原样:“这花罕见,在修真界里不常见,种出一大片需要废大功夫。你认识它?”
“以前有过一面之缘。”
陈林照点头,绕着蚀骨画转了两圈,没有发现异常,便伸出手轻轻触碰:“蚀骨画生长环境苛刻,见不得一点阳光,要精心养上三五年才会成熟,开出的话花才有用。”
他拨弄开花瓣,外围两圈盛开出分裂形态的花瓣,但花骨朵尚未成熟,还处于闭合状态。
蚀骨画在成熟的那一刻带有剧毒,毒性随时间增强,而还处于幼年期的花骨朵则是入药的最好药材。
柳未夏见过有人以此入药,但因时机不对,入药时的蚀骨画已经开花,带有毒性,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后来,再后来那些人都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沿着花海之间小路往里深入,拨开深沉的迷雾,一个高挑的女人挽着发髻,孤零零呗艳红色花朵包围。
楚轻薇听到声音,回头后脸色苍白:“你们怎么跟来了?”
她身后的男人,一道虚虚幻影散发出无尽威压,恍若神明降世,凡人不敢偷看一眼。
但他与神明又相差许多,大多数神明锦衣飘飘,俊美如虎画;这个男人生了一副高壮的身体,浑身长满肌肉,脸上带着一个丑陋无比的青面獠牙面具。
柳未夏把他和陈林照对比了一下,私心觉得神明还是长陈林照这样好一些。
对她的眼睛好一些。
“终于来了。”
低沉的嗓音带出特有被岁月磨砺过的痕迹。
青面獠牙面具动动嘴唇,听不懂再说什么,念咒一样转瞬即逝。
“他叽里呱啦说什么?”柳未夏声音不大,刻意压低了一些。
陈林照也低下声音,偏头凑到她耳边:“听不清,似乎在说什么祭司的事情。”
柳未夏神色讶异:“你听得懂了?”
陈林照眨眨盛满笑意的眼睛,快速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当然,我可是百科大全。”
“那能翻译么?”
“这个不行。”
柳未夏扒开不注意就贴在身上的手,深深和他对视,两只眼睛都在说:就这?
“其他东西我知之甚多,柳小姐不能因此就对我有偏见。”陈林照捂着心口,作伤心模样:“或许你也可以交换一些东西,我告诉你一些秘密,好歹挽回一下我百科全书的名声。”
柳未夏眼中明晃晃在说,你还有名声?
陈林照落后她几步,掩唇低低笑了一下,轻若浮风,然后是心尖涌上来的,密密麻麻的酥麻,搅得心跳停不下来。
原本是没有名声的,毕竟他在三位长老那里臭名昭著。
但现在不介意有一下。
楚轻薇见到她心情似乎不错,眉梢多了几分笑意,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不少:“你来了。”
“谢余寒找你已经快找疯了,他还说你体弱,让我找到了一定小心着些。”柳未夏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忽而笑:“你看起来还不错。”
楚轻薇一时之间以为听错了,垂眸思考几秒,把这句话和谢余寒本人联系在一起的几率为零,她百分百确信。
以谢余寒为切入点问起,延伸到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该作何解释?或者说怎样说才能让柳未夏相信自己只是偶然出现。
她想了想,浅笑着答:“谢余寒是不是还让你照顾好我?”
“……嗯。”
“你太看得起谢余寒了,这么多年我得到他的唯一几句关心也不过是好好吃药,除了说了句话他说不出别的,”楚轻薇说话音调不高,神情也淡淡的:“他的关心罕见但不重要,用他来激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谎话也要编的像样点。”
她身后的人粗暴扯了一下她披在肩上的袍子,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嘴里又开始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听不懂的话。
楚轻薇偏头说了什么,看表情不是好话,但男人却安静下来。
不过周身氛围从烦躁变成了……憋屈?
柳未夏抿着唇,本应该把自己上山时打好的腹稿熟练说出来,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往下。
“师姐,比试大会还在进行,几位长老刚才也慌了神,跟我回去吧。”柳未夏生硬地吐出这句话。
怎料楚轻薇轻轻摇头:“不行的,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看看脚下,这么多蚀骨画生长于此,它们开得多美,我照料它们数年,看着种子发芽生长开花,才得到现在的一切。”楚轻薇摘下一朵花,别在发间:“长老们不准许我种,我便只能偷偷种下,等待花种生根发芽。你看,好看么?”
她扶着发间的花朵,弯起眼尾浅浅笑着,指尖从花瓣中穿过,轻柔地揉着中间的花蕊,如同对待珍贵的宝物。
柳未夏嗓音干涩:“会有解决办法的。”
并没有,长老不会放过违反门规的每一个人,身体孱弱的楚轻薇也不例外。
正因为在道苍宗生活的十多年犯过好几次过错,有大有小,禁闭戒辫她都吃过,也知道长老认真起来会把人往死里打。
一个全身康健的人尚且撑不过两日,楚轻薇的情况能撑一日都算勉强。
“……”
一道寒光闪过,直冲楚轻薇面门刺去,剑光震得周围被照亮一瞬。
陈林照收回掐起的法诀,剑自动收回剑鞘。
“打歪了。”他淡淡。
楚轻薇被剑光惊起闪避,翻身落在高高的建筑上,石柱断裂处凹凸不平,站稳需要极强的平衡力。
她微微晃神,身体很快回归平稳。
两双眼睛隔着距离遥遥相望,静默良久,楚轻薇纵身一跃,消失于视野中。
天边泄出一丝光。
这开遍蚀骨画的土地变得阴湿,阴霾与乌云笼罩已久,如今云开雾散,有人得见阳光。
而这世上。
有人真心不知如何交付,多年后悔之晚矣;有人欢喜是冤家仇恨亦是冤家,孤独多年得见风霜;有人为逝去的挚友惋惜,多年后重逢不得相认。
而有人,因为一张纸条气的发笑。
狐狸看着她的笑脸,在烛火边盘旋几圈,啧啧两声:“你别是被气疯了。”
“期待你赢下桂冠。”柳未夏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写的什么,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写的。
楚轻薇是怎么知道她住的地方,在短短时间放在这里的?
她引燃底部,看着火舌吞没纸条燃烧成灰烬,拍拍手道:“没什么,睡了。”
狐狸嗖一下跳起来:“你答应我的烧鸡没带!”
一阵残风卷灭烛光。
小房子里的骂声窸窸窣窣,开始激情澎湃,在星火中化为呼噜噜的酣睡,变作甜腻的梦乡。
黄昏与夜幕此刻交替,太阳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