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立夏将至,初夏的闷热从一点点微风中透出讯息,摒弃厚重的棉衣,单薄的春装便显得轻便好看。
山上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春夏秋三个季节,要么不冷不热,要么穿上轻衣御剑,衣袍角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也徒添几分少年气。
要数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辛夷山,凌瑶蹲在田里用力薅出一根草来,头顶的太阳似乎永远也烧不尽。
柳未夏进山门便看到田里唯一一个身影,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她海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凌瑶,这具身体的灵魂已经换了人。
凌瑶正专心致志的忙活,听见异动回头,便看到山门口迎风而立的人。
她站起身扔掉手里的杂草,随手在布条上一抹,欢欢喜喜迎了上去:“怎么这时候来了?”
过了四月后,清凉地风渐渐转便温和,平常这种时候柳未夏应该已经和陈林照下山,就是转遍山上也不一定能见到。
怎么现在……
凌瑶虽然疑惑,却仍旧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你来得正巧,我刚练好了丹药,正缺一个试药的,既然来了就帮我好好看一看。”
柳未夏低头看着两人牵起的手,缓缓回握。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功效,可惜时日不佳,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柳未夏惋惜。
凌瑶停了一下,翻找的手停下,合上乱糟糟的小箱子。
走到柳未夏身边坐下:“是有关楚师姐的事情嘛,我这些日子虽在山上,却不怎么见到她,许是帮不上忙了。”
她可惜似的笑着,弯起的眼睛刻意避开柳未夏的视线。
这么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柳未夏摁着她坐下,微微低头,认真看着稚嫩的少女,开门见山道:“凌瑶,有些话我想同你挑明白,这些日子与你相处很开心,只不过我终究不是柳意,和你记忆里的同班并非一个人,可你这样规避下去改变不了什么。”
凌瑶的眼里忽然漫上泪花,情绪上头,也顾不得什么其他,一头埋进臂弯里。
“我知道,你不是阿意,她见到我从来都不会任我挽着她,我们一起入的山门,一路上互相照应,如同亲姐妹般。”凌瑶带着点哭腔说:“早些日子我就察觉,可我宁愿骗自己,是她想通了,不喜欢谢师兄了,可我怎么也没没想到是换了人。”
柳未夏伸出手摆开她的脸,食指抹掉眼角的泪,她低声说:“她临走前,托我好好照顾你,所以别哭了,想必柳意也不愿看你伤心。”
别的安慰或许没用,但提到柳意多少有点作用,果然凌瑶渐渐平息下,眼里的泪伸手一抹,绽开一个笑:“好。”
“这些原本是想要送给阿意的,去年年末,她说还缺一个小火炉暖手,我攒了些钱在山下买了个小炉子想要送给她。”怀里抱着小炉子的凌瑶不舍的松手,眼睛微微闪躲;“我就不送给你了,就当我留个念想。”
凌瑶抱着铜制成地普通小炉子,如同拥抱好友。
她难得的腼腆,看得柳未夏心尖渐渐软了,摸着她的发顶:“留给你,她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柳意为何死去和归处如何,柳未夏到底没告诉凌瑶,或许是有私心在,她不忍心看这个重生后遇到的善良的女孩伤心,于是遮掩下去。
此事让陈林照知道,连书也不看了,随手一摊探身过来,弯着眼角笑的开心:“嗯,恭喜夏夏守护了一个小女孩的”
柳未夏一拳头锤了上去,没用多大力气,但陈林照很配合地倒了下去,枕在她腿上。
柳未夏瞥了一眼,叹气说:“是我太贪心,柳意的死始终和我有点干系,是我对不起她,再者这姑娘确实帮了我很多,怎么能看着人伤心难过呢。”
腿弯上的人侧过脑袋向上,陈林照向上看到柳未夏的下巴,正巧她低头,两人对上视线。
他很轻易就察觉到,对几乎是自责的情绪,即便什么也没说,眼底的悲伤已经快要溢出。
眨眨眼睛,陈林照伸手握住她的手,仰身凑近,在柳未夏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随即趴在她肩膀上:“我一向不喜欢安慰别人,因为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是徒劳无功,你若是心有不安,我陪你去料理了柳家的事情。”
陈林照在她肩膀上蹭了蹭,脑袋偏向一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锁骨上:“这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太多,每个人都有对不起的人和事,无论何时,我们都只需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上天原本就不公,否则怎会有仙和魔,否则世间又怎会分成人间和修真界。
正因如此才有了争执,有了怨恨愤懑,有了喜怒哀乐,有了仗义侠气,有了柔软温暖,有了这真实的烟火人间。
柳未夏望着窗外翻滚的云,与天相齐的飞鸟,和新生的绿枝嫩芽,眼底映着缤纷地彩色光芒。
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发丝蜿蜒遍布进彼此交杂地衣衫,眼底清明。
窗外鸟鸣声阵阵,猎猎风声撕开练武场整齐划一的练剑声。
一切的阴霾杂乱都随着风消失,不知飘向何处,剩下空空荡荡一片地方,意外地轻松快意。
真正下山前,柳未夏怕有些东西缺少,便开始提前半个月整理,这一整理便多出了许多事情。
在她眼里有很多是需要带的,几件夏日的衣衫,日常的简便发簪和洗漱用具,也有很多是不用带的,比如喝茶的玉器具,名贵的棋盘棋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很多东西在她眼里有其他含义,便总舍不得丢下,于是纠纠结结过去了好几日。
沈随尘上山时便看到院子里,一个晃得慢悠悠的摇椅上,柳未夏整个人窝在里面,脸微微侧过去,温暖的阳光打在一侧的脸颊上。
完全放松姿态地蜷缩着,就像是没有任何顾虑的小丫头一样,在某一日玩耍过后幸福地窝在喜欢的地方。
沈随尘停下脚步,不再前进,没有打扰躺椅上的人睡觉。
不知度过多少时日,柳未夏缓缓睁开眼睛,睫毛轻轻抖掉闯入的阳光。
她打了个哈欠,准备重新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一推门便看到沈随尘静坐厅堂,垂眸盯着茶杯。
柳未夏愣了一下,不想会在这时见到沈随尘,规规矩矩行下一个拜礼,轻声说:“陈林照近日有些事情,你今日来算是跑空了。”
沈随尘抬眸看过来,眸光沉静无波。
他说:“我并非为了见他。”
哦?
柳未夏挑挑眉,那倒是奇怪了,不是来找陈林照议事,又在这里干坐一下午,总不是来找她的。
随后又觉得的不可能,这个想法被她丢了出去。
柳未夏挑起唇角,客客气气:“不论是见谁,仙尊今日都是要白跑一趟的。”
沈随尘盯着她:“你一定要这样?”
客气,疏远,不近人情。
柳未夏不明白:“哪样?我一睁眼就在自己家里见到一个陌生人,真要说起来,应该说这句话的是我吧。”
陌生人。
这三个字对沈随尘而言,如同当头一棒,昔日师徒到如今只是一个陌生人,那些经历过的往事好似全都随着这三个字化为乌有。
一股奇怪的情感不知从何处满眼,直冲头顶,说不出的不甘心。
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几个字,甚至想要现在就强硬掰着柳未夏的下巴,告诉她。
不要说。
不要客气疏远,不要否认过往的一切,不要埋葬曾经。
不要将我从你的身边剔除,哪怕只是记忆。
可到最后,沈随尘垂下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没有像想象中伸出摁住肩膀,他也没有失控嘶吼。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宛若现在的缘分。
“仙尊,你知道我这些日子见到最多的是什么人么,是旧人。”柳未夏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慢条斯理说:“来找我的有很多,还有曾经的师兄弟们,他们带着一腔歉意,来寻求我的原谅,似乎这样就能泯灭曾经的过错。”
是不可能的。
沈随尘心底猛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柳未夏看着他陷入回忆,眼前站着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逐渐变得很多很多,每一张脸在她心中都很熟悉。
她对这些人说:“我从小便学过,破镜难以重圆,那些沉重的伤害落在身上并不能随着三言两语就消失,我也无法装作大度视而不见,所以我拒绝了每一个人,我已经说服自己向前看,人生漫漫,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无论是人还是事,无论是眼前的新朋还是往日的旧友。
所以啊,不要再提及往事了,她不会给予任何人答案。
沈随尘似乎读懂了她,又似乎没懂。
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后什么也没说。
柳未夏异常平心静气,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场博弈,和自己的博弈。
有些话闷在心里太久,就像是烂掉的种子,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长出来却是腐烂的枝叶。
闷头想了不知多久,身前多出一双浅金色的云纹靴,这样式今早才见过。
意识到陈林照回来,看到她这模样不知道又要想到哪里去,柳未夏抬头前整理好心情,生怕对方看出异样。
“这么晚了,坐在地上做什么?”陈林照问。
柳未夏低头,自己蜷缩着身体做在门槛旁边,大门敞开,风呼啦啦望屋里灌,她刚才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陈林照解开身上的外袍,轻轻一抖,隔绝外面冷冽的风,罩住柳未夏大半个脑袋。
她只觉得一阵清甜地香味扑面而来,充斥着整个身体上,外袍上还残留着余温,罩在微凉的身上意外温暖。
柳未夏不动,就这样闷声闷气回答:“看月亮。”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生硬了,又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不回来怎么能抓到某个人不睡觉,深更半夜在这里吹冷风?”陈林照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纱,柔柔的:“夜深了,回去睡吧,明早我们就启程。”
哗啦——
头上的衣袍掀开,露出里面红了眼眶的某人。
某人这会儿不藏着掖着了,只有对这个消息的惊和奇:“不是一周后才……”
陈林照伸手在她脸上冰一下,冰凉的手触碰到皮肤,柳未夏瞬间就清醒,也还是瑟缩一下。
陈林照恶作剧得逞笑了:“嗯,我想早些走。”
“所以不等了。”
他说不等了,果真第二天什么也没带,直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衫,戴着平日里最喜爱的素冠,带着柳未夏匆匆下山。
柳未夏稀里糊涂跟着他下了山,到了小道,穿过长势愈好的竹林间,趟过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水,有时睡在客栈,有时风餐露宿,总之一切都变成了不定数。
起初柳未夏不太习惯,总会有些后顾之忧,但当陈林照真正问起来,她却卡了壳,心底里真正的后顾之忧到底是什么。
是害怕吃不饱,穿不暖,害怕从此以后永远只能这样,还是害怕未知的不定数。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可看到北方的万里雪山,经过急湍浑浊的万里长河,见到平静安定的偏僻村镇,她又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久而久之,最开始的想法越来越淡,直到近乎没有,柳未夏不在纠结于这些未知或已知的未来。
她还有慢慢长路要走,还有山河没看,好酒没喝,妖魔未除尽,还有许多许多。
因为这些困在原地地时间太多,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原地,等待着过去,方才敢抬脚离开。
这次,柳未夏不再看脚下,望过去,忧未来。
那些太远了。
不等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