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鄢将军的插手,老丁和小丁才这么快被放了出来。根据锦衣卫的说法,当日有个白衣青年主动找上了巡查的缇骑,声称有个漕工在码头站了许久,形迹鬼祟。锦衣卫暗中探查,果然发现小丁躲在角落处盯着宝船的方向,眼神都不带移,这才将他逮了回去。
说起来本也不算大事,再加上小丁的口供,便证实了他遭那白衣人的诬告。
可正因为如此,婴宁心中更是不安——她总有种感觉,那白狐恐怕是冲自己来的。
小赵、小丁,还有沂水县被拐走的诸多女子、孩童。它的一切行动几乎都围绕着婴宁展开,好似一张巨大的网,待人回过神,已经被罩在了正中央。
说起来,王子服那所谓的“杀身之祸”恐怕也与其脱不开干系。
于是婴宁才决定迅速将老丁父子送回山东,自己则留下来,揪出白狐,永绝后患。
“你查过我吧。”婴宁丝毫不怀疑鄢将军已将她的来历翻了个底朝天,也自信真身不会暴露,便道,“先前马役的那件事,你应当也知道了。”
大片沉重的乌云滚滚压在头顶,天色有些发阴。鄢将军和她并排倚在垛墙上,不置可否。
“结案之后,我们县衙的主簿被处死,留下一个女儿。”提起赵公义父女的事,婴宁不免又有些出神,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总之因为很多原因,她就先住在我家了。她恨我,不难理解,可我以为总会好的。过年的时候,她忽然偷跑出去,一直失踪到现在。”
鄢将军点点头:“杀父仇人,她想弄死你也不为过。”
婴宁一窘,随后又将拍花子一伙人惨死的事大致讲来。话中隐去细枝末节,只说自己学过一些道术,这才发现了狐妖的线索。
“我学艺不精,只能说对手很强,不是一般的强。”婴宁双指一晃,变戏法似地翻出那根凶案现场找出来的银白狐毛,“喏。你见过白色的狐狸吗?”
“没。但也有些名贵的狐裘是白色的,我娘从前也有一件。”
婴宁摆了摆手指:“那不一样。我认识一位顶有钱的小姐,她说市面上的白狐裘大多是用兔毛或漂色伪造的,就算是取赤狐腋下、胸腹的白色软毛,也没有这样的色泽。有些地方的人专门捕猎这种毛色的白狐,就是整年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只。”
鄢将军对这些皮子衣服的不感兴趣,只催她说重点。婴宁却笑了笑,叉起双臂:“我说了这么多,不是该你了吗?”
“分明是你有求于我,我说什么。”鄢将军朝马车远去的方向指了指,“想反悔?那我现在就叫人去拦车。”
谁知婴宁竟大着胆子将她的手扒拉下来:“还想不想抓狐妖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奸细的意味。婴宁自己也卡了下壳儿,又很快收拾了回来:“咱们都这么熟了,将来一起捉妖还会更熟的,别这么小气嘛。”
“……”鄢将军斜着眼睛瞪了她好一会儿才败下阵来,很是没办法地叹道,“无赖。”
……
不同于沂水的情况,京中关于“狐妖”的说法是自上而下的。
京城人多,案子也多,平日街上少几个流浪汉更是常事。因此最初察觉到事情有异的,还是负责巡查办案的兵马司及锦衣卫各所。
朝中形势并不明朗,各方都谨小慎微,尽量减少交集。于是桩桩失踪、暴死的离奇案件都沉在水面之下,数月后才被相互联系起来,逐渐形成所谓“妖邪作乱”的传说。
至于鄢将军——她虽遭到京官们默契一致的排挤,好歹还算有些关系在。她领兵在北运河沿岸剿匪时,曾撞见一桩诡谲无比的奇事。事毕后她回京想要上报,却遭到兵马司一位老前辈的劝阻,只说兹事体大,还是不要扯上关系为妙。
“先前香河县有一窝悍匪,杀人越货、水陆通吃,甚至有传言说他们的头目喜食人肉,以妙龄女子尤甚。在兵马司时几个人提起这件事,便拿我开玩笑。”鄢将军神色平静,仿佛所说之事与自己没有半分干系,“我也是个激不得的,当即便请命冲去香河县了。”
婴宁皱了皱眉,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也是去年快开春的时候吧。这一伙人猖獗数年,所以即便本不该我们管,我也来管了。谁知却晚了一步。”
婴宁从怀里摸处半个馍馍,边啃边好奇道:“出事儿啦?”
鄢将军转向她,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不。我到的时候,匪窝已经被捣毁了。”
那间所谓的“黑店”连房顶都被砸了个稀巴烂。桌椅倒了一地,到处都是干涸的污血,满地都是横陈的尸身。
死者皆是神色惊恐、血肉模糊,所幸因天气寒冷,还没有开始腐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身上、颈上的咬伤和爪痕清晰无比。
鄢将军见婴宁吃得正香,不禁挑起眉盯向她手中的馍馍:“死人我见多了,这倒是没什么。随后我又去后厨察看,发现案板上切了许多猪腿肉,梁上还倒吊着一只猪,被砍断四腿,不知放了多久的血。”
婴宁无动于衷,见她忽然不说了,还眨眨眼催促道:“卖什么关子,然后呢?”
“我想着猪身上或许会有线索,便将它放下来。哪想这猪还没死透,一边惨叫一边咕涌,竟然自己挪到污水盆边上大口喝水。”想起那个场景,就连鄢将军也有些受不了,她努力压下喉中那股欲呕的酸,接着道,“然后,猪就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地下,忽然变成了人。”
一只被砍成腊肠状的肥猪忽然软化、扭曲,变成一条活生生的人/棍。当时跟着鄢将军的军士全都吓傻了,只有她在极度的惊惧过后,还记得上前询问情况。那人一张嘴,满满的污血便倾泻出来,鄢将军这才看见他黑洞洞的口中俨然已没有了舌头。
“无物!无物!”人/棍目眦尽裂,不知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嘶哑着惨叫了两声,便最终昏死过去,再没有醒来。
后来经过查证,这果然便是匪窝的头目。鄢将军回到京城后,连着做了两晚的噩梦,这才打起精神,写好文书准备将此事报上去。谁知次日上兵马司点卯,指挥使看完她的案卷,竟告诫她封住下属的口,万万不可声张。
“嗯嗯,”婴宁点了点头,“我懂你。我哥哥也总和我说‘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什么的。”
她说罢,将最后一口馍塞进嘴里。鄢将军无言地乜她一眼,终于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行,算我小看你了。”
婴宁露出个不解的神色,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在衣裙上抹了抹手心:“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听这些?是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自己?”
见对方一时错愕,婴宁几乎忍不住要为自己拍手叫好——虽然她常常听不懂孙小姐说的话,但拿来忽悠别人总是够用的。
孙三,良师益友也!
鄢将军果然被她唬住了,恰巧此时一滴冰冷的东西落在脸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是雨还是雪,总之细细密密地落下来了。婴宁抹了把脸,问道:“所以,你们怎么确定那是狐妖的?”
“起初我也不确定。”鄢将军推开侍从递来的油伞,沐浴在冷雨之中,“是后来听说了一些案子。京郊有人见过银白的妖狐,还有白衣戴帏帽、懂妖邪之术的男子,与这次的想必是同一人。我也是知道了这些才后知后觉,当时那个土匪头子说的不是‘无物’,应当是‘狐狸’才对。”
婴宁皱了皱眉。
她给小泥鳅看过那根白狐的毛发。小泥鳅虽看不清具体,却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她这些日子也翻了一些书,自己做出了几种猜想。
如今人类强盛,妖族式微,像她这样生来便有法力的已是幸运至极。若白狐法力在她之上,恐怕不是修行了千年,就是像她一样,天然就有法力傍身。
一般的赤狐不过十数年寿命,开悟化形者实属万里挑一;其中或许有毛色呈现乳白的个体,就更是凤毛麟角。《山海经》中倒是提到过一种特殊情况,只是她还不敢确定,也不好说出来扰人视听。
“算了。”婴宁转身望向城门之外,雨丝为一切景色罩上了层烟灰色的纱帘,“敌在暗我在明,咱们也只能等他下一步动作了。”
鄢将军却不认同:“等到他再害人再行动?那还有什么意义。”
婴宁不答,忽然高举起双臂,望着远处青黑色的、朦胧的群山,好像第一次看见世界有多大,远方有多远。
目之所及之外,又有多少座山呢。
细雨逐渐浓厚起来。冷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让她觉得此生不再会有泪水。
“我只是觉得,终于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婴宁伸了个很大、很大的懒腰,甚至喟叹道,“从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后来失败了好几次,又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现在好了。”她转身向鄢将军伸出一只手,“若我抓不住他,还能怪到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