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鄢将军“啪”一声拍开她的手:“你想得倒美。”
婴宁也不恼,笑嘻嘻地揉了揉手。
“近日妖狐露面愈发频繁了,”鄢将军忽然朝边上一瞟,打了个不明显的手势,“我一直暗中收集消息,发现此事牵涉甚广,绝非仅仅杀人那么简单。”
边上跟着的卫士悄悄靠近,婴宁却一时怔忡,未能察觉:“简单?还有什么能比杀人更严重。”
鄢将军未答话,竟然慢慢露出个浅笑,一看就没憋什么好主意。婴宁背上汗毛猛地一竖,下意识就抬脚往垛口上爬,准备跳楼开溜。谁知鄢将军比她动作还快,从身后迅速将她死死钳住,婴宁试着挣扎,却被掐住颈侧血管,两眼一黑。
几个卫士也立刻冲上来将她按住。鄢将军乐呵呵的:“走吧,带你看点新鲜的。”
……
“我不看。”
兵马司的藏书室内,婴宁被架着双肘,倒是腾出手来死死捂住双眼:“看了也没用,我不识字的。”
“那我念给你听。”鄢将军不紧不慢地翻开案卷,“‘死者周章,男,颜面鲜红,两眼暴凸有淤痕……’”
“听不见,啊啊啊听——不——见——”
婴宁连忙又去捂耳朵,紧闭着双眼,一通怪腔怪调地乱唱。开玩笑,她只想找到小赵,可没打算卷进这些大人物的谋划里去。若真给她知道了什么秘辛,就算能顺利完成任务,鄢将军也难免不杀她灭口。
鄢将军忍不住笑了两声,凑近了飞速念出接下来的内容:“头颈、躯干无伤,足底针刺伤一处,血色黑红,趾甲青黑。”
“听不懂,不会说汉话。”婴宁绝望道。
“……由此,推为毒针刺中而亡。”鄢将军将书册一合,又从一旁摸出个小匣子,滑开匣盖,“后来我们从周员外房中搜出了凶器,要看看吗?”
婴宁视死如归地闭着眼:“不必,太麻烦将军了。”
鄢将军道:“看看。”
“不看。”
“看看又没什么。”
“我不看!”
“那我扎你了?”婴宁看不见鄢将军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强忍笑意的声音,“真扎了?”
婴宁忍不住撇开脸,忽然闻见一股很淡的皮革气息——是鄢将军护腕的味道。随后脸颊上竟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倒不痛,只是有些刺痒。
她连忙睁开眼,只见鄢将军捏着一根银白色的毛发,又往自己人中戳了戳。
婴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真扎……不是有毒吗!”
“已经用死囚验过了,没毒。”鄢将军示意手下放开婴宁,将狐毛塞进她手心,“其实先前从现场搜出来的是一根木刺,还沾着血迹。没想到一夜后再打开匣子,木刺就变成了这个。”
婴宁小心翼翼地将狐毛凑在灯下细细看了一会儿,又与自己兜里的那根对比,果然从长度、色泽乃至气味都别无二致。
“障眼法。”她自言自语道。
“只是障眼法?”鄢将军显得有些好奇,“我以为会是更厉害的东西。”
婴宁解释道:“一般障眼法只是蒙蔽人的双眼,但也有些高阶的术法不太一样。就比如点石成金,低阶术法只能让石头看起来像金子,法力高强者变出的金子甚至能咬出牙印。”
“你能做到哪种程度?”
“老大,我只是略懂,不会法术的。”婴宁大言不惭,“与其问我,你去找个出马仙儿还靠谱些。”
鄢将军也不知信了没有,耸耸肩接着道:“我们推测凶手是将浸了毒物的木刺藏在鞋里。周员外当时已经卧床休息,听见震动急急忙忙地穿鞋,被刺中了脚心。想必他没当回事,拔了刺丢在一旁,直到跑出房门才毒发身亡。”
婴宁也有些明白了过来。先前她被当作嫌疑人扣下,却只过了一夜就被放了。想必是鄢将军发现木刺变成了狐毛,知道又是白狐的手笔,这才放弃了在她身上下功夫。
“此事不能看作寻常命案,明面上仍是兵马司和锦衣卫一同稽查,实则是在我手上。”鄢将军抱起双臂,“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案,都察院却这么急着插手。我怀疑他们与白狐之事也有干系。”
婴宁想着刘应节对自己和王子服莫名的示好,心一时也沉了下来。她不知道都察院,还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回头再看,刘应节主动将她们送上船,是另有所图也说不定。
她想着,不自觉便拾起案卷来翻看。随手翻了几页,她忽然脑门一紧,猛地抬起头望向鄢将军。
“你不说你不认字儿吗?”
鄢将军见她终于反应过来,又是笑笑:“可以不认。看你表现了。”
……
敲过暮鼓,已至宵禁。婴宁久久未归,王子服急得在屋里直打转。
小泥鳅倒是坐得很定。老丁头走了,她这才有了点离乡的实感,对母亲的思念也一时涌了上来。
王子服见她将书立在桌上,躲在后面偷偷抹眼泪,也无暇劝慰,只一个劲地练字,怎么也写不好。
直到小泥鳅哭累了渐渐睡去,更夫的梆子又敲过一回,婴宁才由会馆小厮领着回到了屋里。王子服听见声音便连忙出门去迎:“怎么去了这么久?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说什么了?”
婴宁从兜里摸了几枚铜板送走了小厮,这才阖上门,长出一口气。
转过身,好红的一双眼。
“被压在兵马司里看了一天的案卷。”婴宁两眼发直,看灯火都有重影,“哥哥,我要比你先瞎了。”
王子服连忙给她打水洗脸,还不忘强调:“我眼睛好着呢……兵马司的案卷也给你看,那位鄢将军究竟找你做什么?”
“小赵失踪之后,我不是和你说过县里的一桩命案吗。”婴宁回屋躺下,用热茶水敷着眼睛,这才将白狐案的事一一道来。除了周员外和香河县的案子,鄢将军还搜集了许多与白狐相关的异事。有欺男霸女的二世祖离奇惨死,也有默默无闻的皮商一朝乍富,又莫名潦倒。大大小小、假假真真,其中似乎并无任何联系,只是多少都提及了白狐、妖邪的传说。
她一天看下来,只能确认那白狐所到之处常常有少女、孩童莫名失踪,连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其实在沂水之前,各地就都有类似的说法了。小赵失踪以后,济南、河间、保定都有案情。”婴宁揭下冷透的帕子,眼睛这才舒服了些,“拐了这么多人,又没找到尸身,想必不是为了害命。”
王子服心领神会:“那她应当也还活着。”
“……希望如此吧。”
鄢将军说一般拍花子的偏爱男孩,因为能卖给没有子嗣的夫妇,更容易讲个好价钱。女孩则多是卖去淫窝或作童养媳,会“便宜”不少。可白狐专拐女孩子,她实在不敢想象小赵现下的处境。
若是依她自己的想法,什么都大不过留条命在;可在更多人看来,显然有很多东西比性命重要得多。
婴宁有些怅然。小泥鳅趴在书桌上,仍然睡得很香。婴宁将她抱起来放回耳房,又摸摸手心,冰凉的。
王子服掌着灯站在一旁,压低声音劝道:“别想太多了。本就是情分一场,如今能找到线索,也算老天有眼。”
“是我欠她的。”婴宁丝毫没被安慰到,反而更显低落,“明日我要出城。你要有空,帮泥鳅换床厚被子吧。”
“去哪儿?”
婴宁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河间府任丘县。那边有人见过白衣戴帏帽的青年人,我去打听消息。”
……
折腾到了后半夜,两人这才吹灯睡下。
屋里静悄悄的。王子服听着婴宁的呼吸声,心里有些说不上的闷。
虽不是为了陪他,可婴宁真的愿意留在京城,他还是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的。谁知没有沐春的生意,她却仍是早出晚归,如今大老远跑去河间府,恐怕又是三五日见不着面。
“娘子,你睡了吗?”王子服忽然偏过头,忍不住问道。
婴宁的呼吸声顿了一下,干巴巴地道:“睡了。”
“……哦。”
王子服心中更是戚戚,在被窝底下找到她的手,握在掌心。
京城太过干燥,再加上多日没有做活,婴宁手心的薄茧边缘有些起皮。王子服抹黑找到床边的鹅脂膏,细细地给她揉上去。
还记得第一次和婴宁十指紧扣,她的手仍然是细长的、柔软的。如今这双手上有了薄茧和疤痕,关节也得粗硬,并不似往日那般柔情。
可王子服还记得这双手给他吃穿、给他新房,将他送到这个挥金如土的地方。
他帮婴宁按开掌心淤结的经络,将她指尖放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婴宁正享受呢,哼哼着哄道:“你好看,你比别人都好看。”
黑暗中,王子服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帘。他想抱怨对方近日的心不在焉,想撒泼打滚,责怪她不如往常那样热情。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又怎么开得了口。
他不说话,婴宁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顶着困意摸摸他的脸:“怎么了,谁说你不好看,我揍他去。”
王子服的睫毛在她指尖扫了扫,有些痒。
“没有……”王子服长叹一声,只得岔开话题,“那天从锦衣卫狱里回来,你就一直不高兴,丁师父走了也不去送。你们吵架了?”
婴宁答得很快,声音也立刻冷下来:“我才不稀得跟他吵。”
那就是吵了。王子服当惯了和事佬,温声劝道:“丁师父只是说话难听了些,岁数大了改不了。其实他是很疼你的。”
婴宁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也十分爱重他。”王子服将她揽进怀中,拍拍她背心,“你们师徒俩一脉相承的倔脾气,切忌出口伤人,来日悔不当初,知道吗?丁师父走的时候找了你好几回,我看得出,他是想你去送……”
“嘘!”婴宁忽然有些暴躁,紧紧搂住他的腰。王子服识趣地闭了嘴,将下巴搁在她发顶,闭眼假寐。
许久过后,王子服的呼吸变得平缓,婴宁却难以入睡。
一张脸埋在他胸口,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