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鳅一觉醒来,婴宁又早已出门了。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不见人,有些郁闷地回到小院。
王子服收拾好了书匣子,招呼她一同吃午饭。
没有母亲或婴宁在场,两人相处起来总显得有些不自在。一时无话,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
小泥鳅很慢地舀起一枚馄饨,生怕发出稍大的响声。对面王子服也有些尴尬,在汤汤水水里搅了半晌才试探地开口:“还记得姐姐先前和你说什么吗?”
小泥鳅不明所以。
“既然有机会来京城,就要好好学点本事才行。过了年你该十二了,将来肚子里要有学问才行。”王子服搁下吃食,正襟危坐道,“今日开始,要念书了。”
咔哒。
小泥鳅手中汤勺一滑,绝望地跌进汤碗。
“天津的刘大人帮我写了一封举信,一会儿你就跟着我去国子监拜会祭酒。”王子服毕竟规矩惯了,盘算起来也显得有些心虚,“我打听过了,国子监听学是不许带家童的,但平日里听谈、抄书也够你学一些了。只是记得少说话,平日就低着头,千万别让人看出真身来……”
他滔滔不绝,小泥鳅却早已听不进去了。她暗暗给自己打了几次气,这才弱弱道:“……我就看点医书,也能识字的。”
“那怎么行。识字和讲学问不是一回事,差得远呢。”王子服也不是很擅长和小泥鳅交流,有些仓促地随口道,“就像婴宁也……嗐,总之就这么定了。快吃吧,一会儿换身衣裳就出门。”
小泥鳅虽不爱讲话,心里却是很灵敏透亮的。不知这话里哪点叫她抬眼,总之是复杂地瞟了对方一眼,又低头不言了。
……
另一边,婴宁已由两个青刺军护送着,打马向南飞驰而去。
军马要比家中的枣红马难驾驭一些,好在她适应得很快,不久便能和护卫齐头并进,甚至不远不近地超过去了。
“宁姑娘!”好容易过了通州,婴宁在溪边停留饮马,护卫这才焦头烂额地追了上来,“到任丘还远呢,还是先保存体力为妙。”
“多谢大哥,我不累。”
婴宁灌满了水囊,又拨开水面碎冰洗干净双手:“咱们快去快回,家里有人等我呢。”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松了马镫,也翻下来打水。
小溪很浅,冰凌不断撞击着滩石,有些就留在石缝之间没头没脑地乱撞。
婴宁裹紧厚袍子坐下来休息,顺手将受困的碎冰拨入水流。好冷。她将手指包在袖筒里取暖,也觉得腰腿有些酸,闭目养神。
护卫们见状,也隔了一段距离坐下来休整。年关将近,官道上不少人烟,所幸他们选了个偏僻的地方。
几人入定般地静默良久,一只水鸟大着胆子隔岸来捉鱼吃。婴宁忽然睁开眼,将它惊得脚底打滑,险些弄湿了一身飞羽。
“对了大哥,”婴宁显然是歇够了,朝护卫的方向挪了挪,“我听鄢将军说,青刺军大多是她父亲旧部的子弟?”
两个军士没想到她会凑上来搭话,有些拘谨地对了个眼神。
其中一个健谈些的答道:“算是。但我们二人是家奴出身,原本是在小……在将军手底下做护院的。”
婴宁饶有兴致:“那你们一定跟了她许多年吧?”
“那是自然,咱们都是看着将军长大的。”护卫看起来颇有些自豪。
“有意思。”婴宁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先前有人和我聊了些鄢恒将军的事。听说几年前鄢恒将军从福建镇海卫被调回京,不知道是在何方高就啊?”
两个护卫又是对视一眼,显然不太想回答。婴宁连忙拐了个弯:“别误会!我只是想不明白,鄢小将军不是代领父职么?按理说,一代名将回了京城,总不该只在兵马司管些闲事才对。”
婴宁又刺探了几回,可惜无论怎么套话,两人都坚决不上当了。见实在挖不出什么信息,她只得拍拍屁股站起身:“走吧!”
“这就走了?”护卫有些吃惊,“宁姑娘不用再歇会儿?”
婴宁摇摇头,又拍拍马脖子:“还歇吗?”
军马敢怒不敢言,只喷了个窝囊的响鼻。
“喏。马都不累,人有什么可歇的。走!”
……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王子服被几个护卫拦在国子监门外,一脸的混乱:“是都察院刘应节刘大人叫我来的,我有书信为证。”
“快走!”护卫不耐地摆摆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天王老子的书信也没用!”
王子服被搡了一把,险些跌坐在地。眼看着巷子里几个书童侧目过来瞧热闹,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只得压低了声音询问:“兄台,是晚生来得不够及时,还是祭酒大人有事要忙?就算要走,晚生也得走得明白不是?”
“……”大概是见他生得秀丽,人又文质彬彬,那护卫才显得有些松动,半晌冲他招招手,“只这一句劝:别想着什么刘大人了。”
王子服压根儿没听明白,护卫却又喝起来,将他远远地赶开。
小泥鳅在阶下看着,以为读书的事就此泡汤,心下十分飘飘然。谁知王子服郁闷地走过来:“算了。咱们关上门自己读书,也是一样的。”
小泥鳅好容易亮起来的脸又垮了下去。
“别想着刘大人”……王子服心里默默琢磨着。依照刘应节的品级,要将他举荐入监不过点个头的事罢了。如今看来,莫不是刘大人自身出了什么事,这面子不管用了?
这么想着,王子服抬头便看见小泥鳅给街边小贩塞了一枚铜板,接过根糖葫芦来小心翼翼地啃。
……也不知道顺道给他买一根。
王子服暗叹一声,牵着孩子灰溜溜地走了。
……
天色刚刚擦黑,婴宁一行便抵达了任丘县怀镇店。
这是一处相对体面的驿馆,即便数九寒天,住店的客人也络绎不绝。几人方才下马,伙计便很有眼色地跟上来招呼:“哟,军爷可是要住店?咱们只剩一间上房,得委屈二位挤一挤了。”
“不必。开一间上房,一间中号便是。”护卫板着脸,侧身露出身后的婴宁,“女客挑剔,上房要收拾干净些。”
伙计收了打点的铜板,乐呵呵地去安排了。婴宁则冷了下脸,忽然又假惺惺地笑了:“既然你们二人挤一间房,上房宽敞些,还是大哥去住吧。”
“这怎么使得!”
护卫还没来得及推辞,婴宁便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推进门:“行了,你们男客好好歇吧。我是干粗活糊口的,就是树林子也睡过,不挑。”
别说树林子,她在山上时可谓天为罗盖地为床,石头缝里也睡得香。
挑剔?婴宁见二人犹豫,又是冷下脸:“将军既然要你们跟着我,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吧?”
护卫不知她为何忽然变了脸色,只觉得被一股熟悉的感觉死死揪住了后颈,连忙抱拳称是。
这便是有异事传说的店家。上楼的路上,婴宁暗自细细地嗅着空气,有鸡、有牛,倒没闻见什么狐狸的气味。
驿馆不过两层楼高,堂下坐满了行商、运货的小贩和脚夫,烟火气很足,也再平凡不过。婴宁问护卫要了舆图,回房细细地琢磨。
若那白狐从沂水往京城出发,任丘倒是顺路,若去香河,就要绕远了。
婴宁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细细地想——为什么去香河县呢?莫不是路见不平,非要去惩恶扬善不可?
……她实在不愿将拐走小赵的嫌疑狐想得太高尚——玩儿呢,谁家好人到处拐孩子?但联系到县里被杀的那伙人贩子,也不得不这么猜测。
至少目前她了解到与白狐相关的案件,受害者不说大奸大恶,也都足够叫人咬牙切齿的。
婴宁对这个思路下意识地抗拒,恰好护卫敲响房门,她也便收了东西,跟着下楼去吃夜宵。
……
“喝!”
那个健谈的护卫甲涨红了一张脸,起身往婴宁的碗中咕咚咚倒酒。酒液歪歪扭扭地绕着弯,眼看要尽数泼出去,婴宁眼疾手快,用酒碗接个正着。
护卫乙则谨慎许多,饮酒有度,忙往甲的酒碗里掺了不少茶水。
“早这样不好了么。”婴宁笑嘻嘻地又干了一碗酒,“大哥,咱们实在投缘,回京后我必定和鄢将军天天说你们的好话。”
“多谢多谢。”
两人又是一通傻笑。护卫乙有些看不下去,压低声音问道:“宁姑娘,咱们还有正事,这样恐怕不行。不然等明日……”
“气氛正好呢,等什么明天。”婴宁扬扬下巴,“这坛还剩一点底子,你叫那个伙计再上一坛过来。”
护卫乙面露难色,却还是依言照办。
婴宁醉醺醺地冲他笑笑,转头却很是自得地撇撇嘴。
想当年她在山上玩儿,发现有些熟过了的烂果子吃完叫人晕乎乎飘飘然,便贪嘴天天都去找。后来才知道人类酿酒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因此她不说千杯不醉,至少是比一般人的酒量要好些。
那厢店伙计果然被哄了过来,婴宁立刻装醉挽留:“小哥,咱们是京城来的,一路上也没少花银子,只是乐子难找。你懂不?”
伙计有些迟疑:“这……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不知贵客想找什么样的乐子?”
“嗨!”婴宁夸张地一抬手,“来任丘一趟不容易,少说也得找人扯扯皮不是?来,坐坐坐。”
护卫乙很有眼色地将伙计按在自己身边:“惭愧。我们夫人喝多了,就喜欢听些乡野间的志怪传说解闷。小兄弟多多担待。”
两人都以为这伙计会有所保留,谁知他闻言便两眼一亮:“就这呀!贵客且稍等,咱们请了专门说书的先生,可有的唠呢。”
“?”婴宁险些没绷住,“我,我就是想听些……”
话音未落,那伙计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见鬼一样的怪事。”婴宁呆呆地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