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池水的颜色和夜晚的颜色融为一体。民警了解完大致情况,做了详细记录后,呼叫的增援才来。
他们拿着打捞工具围在汤池边,另有一台抽水车停在浴场门口。
说来也怪,等到众人拿着大网兜对池子进行打捞的时候,里面血红的池水便不再上涨了,手电筒一照,连颜色都浅淡了些。
第一轮捕捞一无所获,既没有监控里出现的奇特生物,也没有残肢断臂。几个老警察一商量,最后还是决定派抽水车上场。
三个池子的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到了见底的时候,抽水车才停止工作。手电筒和车灯一齐照进池子,眼前的景象叫在场众人纷纷呼吸一窒——
池底倒没有什么可疑生物,但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骨头。这些骨头并不完整,其中有手指骨中的一截,但更多的是人们一眼认不出来的部分。
民警的脸色很难看,上了年纪的老警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拉了警戒线便让村里的几个人出去等着了。
村长搓着手在浴场门口徘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池子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与之相比,他更害怕此事传出去影响到浴场的生意,以及村子里藏着一个不被察觉的杀人凶手。
相比村长,村支书倒是冷静许多。他让老孙头和老李头先回家,自己则陪着来增援的警察挨家挨户询问线索。
不出所料,没人知道池底的骨头是哪来的。村民们倒是配合,只是快过年遇到这种事,难免又觉得晦气。他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再一刻都不肯让问话的人多留。
走到村尾周敏家门口时,村支书刚打算敲门,却和出门的付老二撞了个满怀。
“滚!你给我滚出去!”周敏抡着扫帚砸向付老二,付老二往支书后面躲,于是又成了支书被砸了一头灰尘。
“你们干什么!警察同志还在这儿呢,都疯了?”村长是刚刚追上来的,他看见付老二提裤子的动作,气不打一出来,揪着对方的耳朵骂道,“你小子不滚回去帮你爸妈收拾年货,跑到他们家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叔叔叔,疼疼疼疼疼……”付老二吃痛,连忙扭了扭头求饶,“我这不是来帮她嘛,她一个疯寡妇,我帮她打扫卫生还有错了?”
“滚回家去!”村长瞪了他一眼,又往付老二屁股后面狠狠踹了一脚,这才作罢。
大约是看多了这种事,警察也不好多说,只等闹剧结束才走进周敏的家。
比起村里的其他房子,周敏家确实破了一点。院墙还是十年前砌的,院子里的东西也都是上了年纪的物什。听村长介绍了周敏的情况,警察对和她的谈话也没报太大希望。
但该走的流程还要走,毕竟周敏看上去还存有一些理智。
“叫什么名字?”
“周敏。”
“多大了?”
“四十一。”
“在布赫村住了多久?”
“二十年。”
“最近有没有发现村子里有什么异常?比如有没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或者知不知道你们村里的浴场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
周敏沉默了,走访调查的小警察还以为她听不懂,刚想要解释“异常”两个字的含义,就听见这个疯女人说:
“他们都是。”
“都是什么?”问话的警察摸不着头脑,“谁们?”
“这整个村子都是杀人犯。”周敏一双眼睛如同无波古井,死死盯着问话的人,“他们全都是杀人犯,他们都是!”
小警察叹了口气,心想这人一定是又发疯了。可年长一点的却不这么认为,他蹲下身和周敏平视,很有耐心地问她:
“他们杀了谁?你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他们杀了我女,他们杀了我女……”
“你女不是别人害死的,你女是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村长站在一旁,无奈已经到达了顶峰,“那只是个意外,你不要跟警察同志胡说!”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是他们欺负她,他们欺负她!他们要是不欺负她,她又怎么会掉进水里!”
“好了好了,别吵了。”老警察合上笔记本,“等到她清醒一点我们再过来问吧,谢谢你们的配合。”
村长点了点头,连连道“应该的”。支书跟在最后,无比同情地看了一眼周敏——冬夜里,她穿的还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衣服;别人家的屋头现在都堆满了要过年的年货,而周敏家除了一袋米、一桶油和几把发蔫的菜以外,什么都没有。
支书决定明天一早拎着东西再来看看她,这样的人实在可怜,如果没人帮一把,这个年怕是很难过好。
等到把村子里的人挨家挨户走访完,已经快到深夜了。支书和村长忙活了一晚上,也没顾得上吃饭,等回到家里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刚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的剩饭,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是周敏。她正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门口,篮子上用布盖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周大姐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支书定了定,又觉得把对方堵在家门口不好,赶紧让出一条缝,“里面说,里面说。”
周敏摇摇头,把篮子往前推了推,“刚做的饭,村长家里肯定留着饭呢,你应该还没吃,给你送点饭过来。”
支书接过篮子,滚了滚喉头,有点感动。他下基层工作,本来离家就远,融入村子也花了很长时间。对他来说,为了工作熬到凌晨是家常便饭,没空吃饭或者残羹冷炙更是日常,接到父母家人的电话已经算得上安慰了,更别说突然有个人记着自己没吃饭了。
他看着周敏,觉得她不像村民嘴里说的疯婆子,她很像自己的小姨,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小姨都像妈妈一样给自己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想到这儿,他又想起周敏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决定和她聊一聊。
“大姐,进屋坐坐吧,外面冷。”
一荤一素一碗热汤,这对支书来说已经很好了。他往嘴里扒拉着饭菜,想到哪问到哪:
“大姐,我听村长说,你丈夫去世也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个人?”
周敏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汤碗的温度。可能是觉得支书比其他人更温和,她主动换了个话题问:
“你有家室吗?”
“没有。”支书低下头挠了挠耳朵,“但我有对象,她也是基层干部,我们打算今年五一的时候回去订婚。”
“真好,你们是一个大学的吧?”
“对,我们大一认识的,我俩都是慢性子,感情也稳定,所以今年就打算定下来了。”
周敏笑了笑,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年轻人。
“你们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们学汉语言文学的。”
“哦,我是学小语种的。我们那个年代,小语种学好了还挺吃香。”
“现在不行了,现在大家都难就业,就这……”支书突然反应过来,问,“大姐,你上过大学?”
“嗯。”周敏大约是回想起了自己上大学的日子,脸上的笑也温柔,“我们学校很美,校园也大,就是老师上课容易让人犯困。”
“大姐,你今天说你来咱村子二十年了,这么说你二十一岁就过来了?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
“我不是嫁过来的。”周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咬着下唇,把下唇咬出一片血红,“中间也跑了两次,腿被打骨折过一次,后来有了孩子,也就跑不动了。”
支书夹菜的手顿了顿,“这不就是拐……那后来呢?有没有报警?现在你不用再继续留在这儿了,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要不过完年,我送你回去吧!”
“报过,那天来处理这事的人是村长的侄子。那家人死了以后我也回家看过,我妈妈因为我得了病不在了,爸爸也……”周敏说起这些,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云淡风轻,“我现在不想着回家了,我还有事没做完。”
“大姐,人活在世上没有几年福可享。你一个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重要了,我也不是要教你做什么,我是觉得如果村子里给你带来的都是痛苦,还是离开村子,重新来过吧。”
支书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人,他明白说再多都无济于事,问多了又是伤口上撒盐。他更明白,对这种偏僻村子来说,周敏经历的事不过是一笔烂账,牵扯诸多,怎么都难算干净。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劝对方回到原来的家里,重新过日子了。
周敏依旧摇摇头,她等支书吃完饭,收起碗筷,神色温柔递给他一块平安扣:
“这是我妈妈去世的时候留给我的,你是个好人,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支书听着话头不对,连连推辞,“大姐,首先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其次你别想着干傻事。我过年也不回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
“我不会干傻事的。至于难处,村子里要求着蚌女生珠,怎么可能真让我有难处?”
支书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蚌女,就听见周敏的声音飘进耳朵里: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无辜的人,神会保佑你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突然袭卷的困意叫人站不住,支书头一倒,栽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家门被人砸得咣咣作响,门外全是嘈杂。
年轻人睡眼惺忪拉开门,然后被村长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睡着,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