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道路难行的山沟、鲜有人至的村庄、时有时无的嘈杂声、脸血淋漓的面孔、堵在门口不让人离开的男主人，还有突然握住人脚踝、蹲在床前的黑影……如果碰上个胆小的，这些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人精神崩溃。

    但赵宇听的鬼故事多了，心理承受能力又比旁人更强一些。他壮着胆子坐起来，又猛地缩回自己的腿，准备抱着包翻窗逃出去，谁料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谁锁死了，他拽了半天愣是没拽开。

    “你跟我走，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黑影跳上床，一点点逼近。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把人吓了一跳，可仔细一听，这声音似乎还很稚嫩。

    “你你你…你不是他俩的儿子吗？”赵宇凑近一看，认出眼前的人是那个还上小学的孩童，舒了口气，“你这孩子大晚上不睡觉净在这儿吓人！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爸妈，明天给你胖揍一顿！”

    小男孩摇摇头，不以为意：“你真的以为那是我爸妈？”

    “你什么意思？”赵宇觉得自己后背凉飕飕的，他裹紧冲锋衣，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被拐卖到这里的？你告诉我，你要是被拐到这里的，等我出去就帮你报警，一定把你救出去！”

    “哼——你真是蠢得没边了！”

    孩童冷笑一声，语气中的鄙夷是和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成熟。

    “不是…你把话说明白点儿。”

    “跟我来。”男孩钻进床下，看住客不动，又连连催促，“快点的吧，磨蹭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赵宇满是狐疑，并不信任一个小孩的话。

    “我问你，你今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赵宇点点头，还没开口说什么就又听到对方问：

    “他是不是跟你说那些动静都是我搞出来的？”

    赵宇一愣，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哼，我就知道，这套说辞用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变，真是烂！”

    “你等会儿，什么说辞？用了这么长时间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想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我来看看，我不会害你的！”

    赵宇顿了顿，还是跟着钻进了床底下。床底下有一个地道，这也是小男孩能不用从门里进来的原因。住客看见这个地道，心里直发毛，他后悔自己住进来的时候没有仔细查看，也庆幸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

    沿着地道的往前走，出口是这户人家的大门前。小男孩带着赵宇蹑手蹑脚靠近厨房的位置，后者透过窗户看见一个人正拿着菜刀剁砍些什么。

    铛——铛——铛——声音一下又一下，可偏偏在房间里的时候住客什么都没听到。

    “他在剁什么？”

    “肉馅。”小男孩对这个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他准备明天包饺子呢，羊肉馅的饺子。”

    赵宇没咂摸出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还在纳闷怎么凌晨就开始准备饺子馅了。小男孩见身边人迟钝，又提醒道：

    “这饺子是给你准备的，等你吃完了这顿饺子，你就可以上路了。”

    这下赵宇听明白了，冷汗顺着脖子直流，他觉得自己在抖：“上路？”

    “你知道这是什么馅的饺子吗？”男孩答非所问。

    “你不是说羊肉馅吗？”

    “对啊，羊肉馅，两脚羊。”

    夜里一丝风都没有，赵宇却觉得出奇的冷。他颤巍巍贴住墙壁，两条腿抑制不住地发抖。

    “你别害怕，再仔细看看里面的人是谁？”小男孩又一次出声提醒，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这已经是最司空见惯的日常流程。

    赵宇听从他的话把头轻轻贴在玻璃上仔细看，这一看又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厨房里剁馅的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个纸扎！那白纸扎成的纸人脸上涂着两团丑陋的嫣红，眼睛处似乎粘着两颗黑豆，它手起刀落的动作有些僵硬，却也不妨碍案板上的肉被一刀一刀剁得细碎。

    另有一个女人走进厨房里帮忙，她头上用纸粘着两根粗粗的黑辫子；脸颊两侧画着两团和男人一样滑稽的红色；她的指头又短又粗，拎着磨刀石的手怎么看怎么不灵活。她递过去一把新刀，又接过旧刀在磨刀石上打磨，一声一声，磨得人耳膜发疼。

    “看到了吧？我说了，我不骗你。”小男孩抱着胳膊倚在墙上，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说什么‘磨刀霍霍向猪羊’[1]，你们就是那个猪羊。还把他们当好人看呢，蠢货！”

    赵宇现下也顾不上因为被人嘲讽而生气，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个鬼地方。他猫着身子小声问：“你说你有办法带我离开，有什么办法？现在还来得及吗？”

    “我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你现在赶紧从原路回去，把你的东西都带好，我在地道口等你！”小男孩一点没有紧迫感，反而有条不紊地叮嘱来客，“你回去的时候最好留一件你的贴身衣服在床上，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快发现你的气息消失了。还有，走的时候小心点，别惊动他们。”

    赵宇郑重其事点点头，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问：“那我要怎么感谢你？”

    小男孩摇摇头又摆摆手，“不用感谢我，你出去以后多给我烧点纸钱就行。”

    “可是…”

    “别那么多废话！我告诉你，一到六点，鸡叫过第一遍，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了！”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赵宇不敢多耽搁，蹑手蹑脚顺着地道返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他按照小男孩的指示把自己贴身的汗衫和内衣留在床上，仔细检查过没有遗漏的物品后又返回地道口。

    小孩遵守约定在地道口等着，见人从那儿探出一个头，赶忙伸出手拉他：“快，快上来。”

    背包很有分量，里面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衣服，还有赵宇用来拍摄的各类器材。他从地道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架不住小男孩不住催促，他只好不歇脚地背着大包继续往前走。本就累了一天的背包客晚上也没休息好，加上现在精神高度紧张，几番折腾之下，再皮实的人也难免会出现纰漏——

    要离开这户人家必然会再次经过厨房，离开的人无意间踏空，踩断了一块脆砖。砖头断裂的声音不大，可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听起来却比雷鸣还刺耳。赵宇扭动脖子看向厨房，里面的人也正好看向他，四目相对，厨房里的纸人正咧着一张鲜红的大嘴贴在玻璃上冲他笑。

    “快跟我来！”

    小男孩发出尖叫，扯开两条腿往前跑，他身后的人愣了愣，甩开腿在后面疯狂追。

    两人七拐八绕跑了许久，终于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停下步伐。赵宇一路都不敢回头，现下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他想张嘴问，对方却示意他闭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赵宇就听见了动静——锣鼓喧天，唢呐高扬，白花花的纸钱像雪一样从天上飘落下来，哭声笑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脑发懵。

    “你晚上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小男孩小声说，“这是他们送葬的队伍，他们和那对夫妻是一样的，都是纸人。他们在重复自己死时候的过程，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是活人，你就完了！”

    赵宇听着这话哪里不对，可他不敢多问，生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的“活人气息”。

    “你听我说，一会儿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停下来。你在这等着，等听到这些声音停下以后，你就往那个棺材里面钻。他们虽然是在重复自己生前送葬的过程，但是的的确确能把你送出这里，你别回头看，也别害怕，只管一个劲往棺材里钻就是了！”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都没事，误入这里的人也不止你一个，他们都是这么出去的，放心吧！”

    “你叫什么名字？”趁小男孩跑出去之前，赵宇又把他拉住，“你说多给你烧点钱，我连你姓甚名谁家住哪儿都不知道，到时候烧了你也收不到啊！”

    “我叫宋思明，家住川江大学家属院七栋三零二。”

    小男孩留下这么一句后便离开了巷道。

    赵宇焦灼地等待着，他捂着嘴原地蹲下，全身上下都在等候那些嘈杂声停下来。约莫过了五分钟，先是唢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人声也跟着弱下来。这是个信号，蹲守巷道的人悄悄溜出去，看准了灵柩摆放的车跑过去。

    好在车的后备箱是开着的，灵柩的盖子也没关严实。赵宇的包实在塞不下，他索性把背包往车座底下一扔，自己从缝里挤进棺材。棺材里没有人，只有一张薄薄的人形纸片，他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这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且愈发有种不死不休的阵势。灵柩里的人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偷偷扒着缝隙朝外看——是帮他忙的小男孩，他此刻正被两个人踩在脚下，那两人的面孔也十分熟悉——正是赵宇借宿那户的两个纸人。

    他们一人掰着脚下人的一条胳膊，嘴里咒骂着什么。小孩在他们脚下也渐渐现了形，他也是一个纸人，只是面色看起来比其他人正常多了。他被人拎起来又摔下去，最后被架走，离开前他往灵柩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里头的人险些哭出声。

    灵柩许久不动，赵宇在里面不久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身形矮小的纸人被丢进火中被焚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