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焚烧后会留下很独特的焦糊气味,这股气味透过缝隙钻进棺椁之中人的鼻腔,呛得人直想打喷嚏。棺椁外有脚步声从远及近传来,里面的人捂住口鼻憋气,生怕他们发现棺材里有人。
随着一句又长又亮的“走——棺——”落地,赵宇感觉自己的身躯随着棺椁猛烈晃动了一下。他用指甲死死抠住棺材板下的铁环,这才不至于撞出太大声响来。
喧天锣鼓声又重新回到人的耳边,哭闹嬉笑也一同响起,灵车缓缓开动,赵宇在心里祈祷着这辆车能带自己逃离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灵车一点一点移动。灵柩里的人不知道自己跟着这辆车走到了哪里,他只盼着车快点停下来,盼着这些人早点把棺材放定让他离开。与此同时,他更担心的是没有小男孩帮衬,仅凭着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山坳里他能走多远。
这么想着,灵车终于停了下来。那个洪亮的声音站在车边,拖得很长,拉出一道尾音:
“落——棺——”
思绪被拉回来,赵宇紧张起来,他绷紧神经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生怕自己大意漏掉哪个信息会错失逃跑的良机。
没有填土的声音,也没有焚烧棺材的声音,外面有人在窃窃私语,半晌,整个棺材被竖着抬了起来。棺椁里的年轻人透过缝隙往外看,自己似乎正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他正打算再看仔细点,突然听到棺材前的一位开口问:
“水泥拌好了吗?”
“快了,快了!”
“怎么回事?误了落葬的吉时看我怎么收拾你!”
“先前不都是葬在地底下嘛!往里面灌水泥也不过是最近的事,工人还不熟练,何况你们这次还提前来了,等一等也是人之常情!”话锋一转,这人问,“这次还和以前一样吗?您要亲自看着水泥灌进去吗?”
“这次不行,我回去还有事,村子里昨天跑了一只羊,现在还没找到呢!”
“跑了一只羊?”
“对,这事你别往外传。棺材上已经给你留好缝了,水泥拌好顺着缝倒进去,灌满了以后把盖子盖严压实就妥了。”
“成,我办事,您放心!”
棺材外这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赵宇却听得心惊胆战——他本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逃进这个没盖严的棺材里,却不想是自己跳进了死亡陷进。
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屏息凝神,又把耳朵贴近棺椁仔细听了听,确定那两人不在,用了好一番功夫拉开棺盖,一跃跳出棺材。
这里不在山路附近,也不在野外。墙壁上画着造型长相奇特的兽,墙下的桌案上摆着香炉。香雾袅袅,熏得人头脑迷蒙。
赵宇本从正门溜出去,可门还没拉开他就看到两个纸人站在门口交谈;他又打算从后门逃跑,可后门门口趴着一只和壁画中的巨兽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它昏昏睡着,他颤颤抖着。
门外的交谈结束,脚步声传来,情急之下,赵宇把棺材盖复位后火速钻进了正对着棺材的衣柜里。这衣柜又长又窄,除了一个一指宽的缝和一床发旧的红被子,什么也没有。
“快,抬进来!”——顺着缝隙往外看,身形佝偻的纸人后面跟着两个十分高挑的纸人,两人抬着一大桶灰扑扑的粘稠液体,向来是他们刚刚拌好的水泥。
“老规矩,把这些从上面倒进去,倒满为止。”佝偻纸指了指棺材,“里面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就烧了!”
抬着水泥的两人点点头,按照指示开始干活。
赵宇看着自己刚才待过的地方一点一点被水泥填满,又看着棺材盖被“砰”一声合上,他只感受到一阵阵恶寒和恐惧。他强忍着害怕继续看下去,又看到棺材被吊上天花板,然后在一点一点熔化,变成一滴滴浓稠的液体掉在地上。
看守后门的巨兽也是在此时醒过来的,它咆哮着站起来,腰背佝偻的纸人却半点恐惧之意都没有。他抬手摸了摸巨兽的毛,轻飘飘地说:
“今天没有活人让你吃,等下次吧,下次来了新的活人,我一定把他留给你。”
巨兽蹭了蹭纸人的手心,又回到原地卧下。几个纸人静静等待着顶上的棺材全部熔化完,然后便各自离开了。
赵宇不敢出声,他不知道顶上究竟藏着什么玄机能让一个如此巨大的棺椁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还有多少生机。
衣柜里又闷又热,赵宇又饿又困,他迷迷瞪瞪睡过去,再醒来时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巨兽震天响的扯呼声。他轻轻从衣柜中钻出来,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试着从这里逃出去,可这间房子外面的路就像一座封闭的迷宫,没有入口和出口,里面的人不论怎么走都能绕回原地。
绕了好几圈实在走不动了,赵宇索性原地坐下打量眼前这些奇特的小屋子。这些屋子在外观上一模一样;外墙上都画着图腾一样的纹路;每间屋子门口都有三级台阶,每一层台阶上各放着一块圆圆的青色鹅卵石。
他壮着胆子走进其他屋子,发现屋里的陈设也基本一致——衣柜、案几、香炉,除了他本人,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像复制粘贴。他觉得气馁,干脆回到原先屋子的衣柜中继续窝着,等待能离开的时机。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赵宇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离开此处:他试着跟在纸人后面离开,却险些被发现丢了性命;他也尝试趁巨兽睡着从后门离开,可差点惊醒那恶兽被一掌拍死…
这里供活人使用的食物和水都极为有限,赵宇一开始还在四处寻觅;到后来干脆逐渐转为直接偷巨兽的食物。那些东西实在难吃,再加上偷食本也有风险,一个多月下来,原本人高马大壮壮实实的小伙子饿得面黄肌瘦,和竹竿也相差无几了。
当然,对于赵宇这个大活人来说,食物和水的问题还不算最大,最大的问题是那些纸人对付活人的手段——一个多月中,还有其他棺椁被带来这里处理,里面自然也有其他误入山沟的旅人,他们走到这一步,却远没有赵宇幸运。
有时候,那些活着的旅人会被直接喂给巨兽,恶兽将人撕碎后又不紧不慢咀嚼干净咽进肚子里;有些时候,那些活人会被活活熔化,血水混着水泥滴落,留下一片刺鼻的气味;还有一些时候,这些纸人会施以虐待,可怜的活人就在一件阴暗无光的小屋子里被折磨直至死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赵宇实在受不了隔三差五的惨叫,他时常在柜子里捂紧耳朵,精神也濒临崩溃。另一方面,他的精神更加紧崩——生怕哪天一个不注意,成为兽口食或是地上砖。
遇到岳青罗一行人的这两天,赵宇几乎变成了风声鹤唳的疯子。纸人们抬来的棺椁越来越多,倒霉的活人也越来越多,他偶尔忍不住会发出点动静,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他直觉自己快要藏不住了,本已经做好打算被发现时和纸人们同归于尽,可柜门真正被拉开时,他还是吓得抱紧了自己的头。
“照你这么说,这几天进来的棺材越来越多了?”听完整件事情的原委,岳青罗大致弄清楚了状况。
“没错,昨天晚上才刚刚有一个人遭了毒手,我就在这里面,眼睁睁看着他被…他被剁成了肉臊…”
“这好办,我们也留在这里跟你蹲一晚,只要能亲眼看到你说的这些,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岳青罗思索片刻,又问,“你在这里蹲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见到两个比较特别的人。一个长得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他们本事不小,应该还反抗过?”
赵宇想了想,摇摇头。瞿麦怕他不清楚,特意又递给他一张孟逐的照片:
“你再想想,真的没见过他吗?”
赵宇捏着照片仔细搜索大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在这里被杀害的人都是一个一个的,一没有出双入对的,二没有谁和照片里这个人长得一样。”
几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提心吊胆起来——这里的纸人是什么来头尚不明晰,蹲守在这里是一回事,如何应对又是另一回事。贸然动手未必有胜算,更何况即便是在这里蹲守也未必会有结果。
现下孟逐和林朔渡人的下落是关键,既然已经到此,谁都不希望再节外生枝,尽量避免和未知的力量产生正面冲突就尤为重要。
布赫村的麻烦才刚刚过去,怕又一次陷入全军覆灭孤立无援的境地,几人合计之下,决定让司泉和大江带着陆绥和赵宇先退回地道里。岳青罗和瞿麦则躲在赵宇之前说的衣柜中暗中观察,如果遇到棘手的问题,再由大江作为外援帮忙。
天色渐浓,屋子里的光线也愈发昏暗,待到彻底黑下来时,案几前的香也燃尽了。万籁俱寂,除了衣柜里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过了许久,隐约有些嘈杂的声音从衣柜缝里传进来,岳青罗竖起耳朵一听,这似乎就是赵宇说的最近每晚都有的送葬队伍。
黄纸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棺椁抬进来时磕到了门框,紧接着便是男人的呵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