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山风愈是呼啸不休。
希尔斯酒店内属于叶家主夫的寿宴根本不受外界影响,井然有序,一派觥筹交错的繁华景象。
黎音不愿依赖黎家,却还是凭靠黎家大小姐的身份进了宴会厅,寻找一圈未果,倒见到个熟人。
黎家主夫的贴身侍人林叔见到黎音,很是欣喜,主动上前见礼。
“小姐,您是特意来见主夫的吗?他在二楼,正与几位夫人喝茶小叙,我就去告诉主夫!”
黎音收回寻人视线,拉住情绪激动的林叔。“林叔,我不是来见……父亲的,又点私事。”
林叔流露出几分伤感,轻言细语道:“小姐,主夫一直很想您,那件事……”
黎音恍若未闻,蓦地,视线越过重重人群凝向厅外花园中一团伫立不动的黑影,急忙抛下一句话:“林叔,别给父亲说我来过。”
不等林叔再劝,黎音早已转身大步流星穿过举杯相谈甚欢的宾客,直奔那团小黑影。
若非她眼神好,或者运气好,还真难发现林影绰绰的围墙下站着个人。
越靠近,一颗动乱不停的心脏也在缓缓地下落,直至回到温热的胸腔,对着那人清丽的侧脸小心翼翼地跳动。
黎音收敛了呼吸,却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对方却毫无所觉,仍像一具无声无息的木偶直勾勾地盯着宴会厅的方向。
眼睛时而转动一下,显示他并未彻底丧失生机。
黎音将人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对方右手紧握的匕首上时,终是眼皮轻跳,温柔地出了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树木围墙包围的小天地,山风也比别处温和,风只是拂过男子额前的几缕碎发,便停歇下来。
男子从封闭的世界慢慢抽离出来,他的声音好似春日桃花的摩挲声,轻轻的,沙沙的。
“你……你是?”忽而他认出眼前的人,声音提高,化成一泓叮咚泉水,“你是林林的朋友!”
这么说也没错。
黎音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这里了?林林也来了吗?”男子似乎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捏着匕首的右手随着习惯比划的说话动作,抬起,落下,甚至在空中画出弧度。
黎音捕捉着刀刃的寒光,紧张地抿住嘴唇。很快,男子也察觉到手里颇具危险性的刀具,先是讶异的“啊”了一声,随即脸色沉下去,转身继续直愣愣注视着宴会厅。
不过这次,他不再是一具空洞的木偶,咬牙切齿、握紧刀柄的间隙,竟然还会关心身旁的人。
“你快走,我不想拖累你,你是林林的朋友,我不能害你。”
黎音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以及眼前充满神经质的画面,然而更奇怪的,对方胡言乱语的行为,倔强嘟囔的嘴唇,都让她莫名的感到……可爱。
是的,可爱。
估计她也被神经病传染了。
“你要做什么?”黎音云淡风轻地问,并未着急靠近。
“我要杀人。”
与隐隐发抖的身体不同,男子语气倒是颇为坚定,黎音一错不错凝视着男人的侧脸,又问:“你要杀谁?”
“杀……”这时候男子明显地迟疑起来,随着思考身体抖得越发严重,言语混乱而倒错,“叶…余…想不起,想不起来……对、对了,我要杀伤害小黄的人,他们,他们又是谁……”
愈渐错乱的思绪让他头痛不已,猛然间抬起双手,刀尖险些划破脸颊,黎音眼疾手快夺过刀刃,随手扔向黑漆漆的灌木丛中。
一切发生得太险太快,男子来不及反应,等从欲裂的头痛中回过神,这个名叫什么音的林林的朋友,已经逼近在他身前,以一种颇为强势的姿势扣握着他的手腕。
纵然心智受损,男子本能地感觉不自在。
何况这双自上而下盯着自己的深邃眼睛,像夜晚的星星一样,看久了就会眩晕。
他喜欢夏夜的满天繁星,却每每嫌头晕不敢多看。
于是他推开女人的身体,后退半步,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扭捏地抠手指。
黎音:“……”
这一会儿功夫,黎音无语的次数比她往常一年都多。想来这人当真精神不正常,否认如此切换自如的精神状况哪个正常人能做到。
唯恐待下去这位又要做出意想不到的事,黎音发话道:“走吧。”
却不料,装乖的男子一听这话,立马反对:“我不走!”
黎音绝对算不得脾气好的人,方才的耐心已是不易,见对方似乎想起什么开始弯腰四处寻找,黎音的耐心彻底耗尽,二货不说上前将人打横抱起。
好轻。
黎音震惊于男人单薄如纸的身体,对于对方又拍又打的挣扎举动反而不怎么生气。
“放我下来,我要杀……”
“闭嘴!你谁都杀不了,再闹我就……把小黄连根拔掉!”
威胁很有效,怀里的男子立即噤声,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好似抽离了所有生命的力气。
黎音顾不得安抚,赶紧抱着男子离开,她沿着围墙专挑僻静的地方,走出花园时也没见着几个人。
却不凑巧,刚瞅着酒店敞开的大门,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叫住了她。
“阿音!”
黎音脚步停滞,烦扰地蹙了蹙眉,倒不忘叮嘱怀里人:“别抬头。”
见怀里男子像只小猫乖乖把脑袋埋入她的衣襟,糟糕的心情难得安慰两分。
黎音转身,面无表情看着一袭清雅精致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朝自己走来,临近了,对方又紧张地急急停下。
“阿音,真的是你!”
萧书墨瞥了眼黎音怀里的男子,并不意外,也不指责,因为对孩子的思念已然淹没了一切。他伸手想要触碰女儿,又在撞见对方眼底的寒霜时,刺疼地收回,慈爱的笑容里掩不住满腔的苦涩。
“这半年过得好吗?住哪里?有请佣人吗?吃的住的还习惯?你最喜欢吃烧鹅了,这个周末回家,爸爸给你做好不好?”
黎音眼中的厌恶毫不掩饰地漫溢开来,侧目凝了一眼表露祈求神情的萧书墨,语气冰冷至极:“不用,我早就不喜欢吃烧鹅了。”
尾音刚落,黎音抬腿便要离开,萧书墨再也抵不住对孩子的感情,紧紧扯住对方衣袖,嗓音带着克制的哭腔:“阿音,即使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是这么多年,我们的父女情都是虚假的吗?不管你相不相信,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发誓会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你……”
“放屁!”
黎音厉声呵斥,狠心抽回手,察觉她激烈的情绪变化,怀里小猫试图抬头又被她一个凶狠眼神吓回去。
这点小插曲让黎音冷静了些,稍微稳住情绪,她才看向泪流满面的萧书墨,连声质问:“会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我?那我的亲生父亲呢?你明知他被黎长靖那个畜生强迫,可你还是选择了包庇、纵容,才会导致我父亲难产,因生我而死……”
黎音攥紧的骨节咯咯作响,琥珀色的眼瞳染了血色,“你们都是……畜生!”
狂风吹散了伤人的字眼,却不妨碍揭开彼此心中结痂的残破伤口。
萧书墨望着女儿决绝而去的背影,再也不顾萧家书香世家一贯的体面跌坐在地,任凭泪水淌满脸庞。
……
黎音带着满身骇人气息来到停车场,酒店门童见状帮她打开车门,随即知趣退到一旁。
此时,她怀里察觉动静的小猫战战兢兢地抬起脸,一双如淡色琉璃的眼瞳转了转,不动声色打量着女子紧绷的面容。
见对方不似过度生气失去理智的样子,便大胆地抬起两只手捏捏女人的脸颊,咧嘴一笑,“阿音,我觉得那位叔叔是真心对你的哦。”
“不关你的事。”黎音将人搁在副驾上的动作停下,没好气地瞪了瞪眼前男子,冷着嗓音:“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音啊,刚才的叔叔,林林都这样叫你。”
黎音撇撇嘴,很想让对方换个称呼,又觉这么喊也不错。
“你倒是自来熟,我们才见过几次?”
男子比划了一个剪刀手,黎音懒得理他,关好车门,来到驾驶位,见对方已经自个系好安全带,端着一张乖巧的笑脸凑过来。
“两次已经很棒了哦,我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见过谁两次了!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黎音猝不及防被发一张好人卡,脸色微黑,用眼神指了指右手背上的一道结痂血痕。
“你就是这样对待好人的?”
男子埋下脑袋仔仔细细瞅了半天,歪着头,“怎么弄的?和我有关?”
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问号,神经病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黎音只得自己认了,“与你无关,是我不小心。”
这么说也没错,她当时就不该先夺刀,应该先把人敲晕。
汽车起步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开始说些没营养的话题,大部分时间都是男子一个人嘀嘀咕咕,黎音偶尔附和一两句。
对方如此话多的行为,黎音归咎于精神病人的特点之一,还算理解,加之沙沙的声音很好听,并不觉吵闹。
黎音忽然想起什么,用余光瞄了瞄男子随意至极的短袖牛仔裤穿着,“你是怎么进入酒店的?”
“翻墙进去的,他们不让我进去,那就只有翻墙咯。”一股子理所当然的气度。
黎音微不可查地扬了下唇,“从家里出来也是翻墙?”
“没有。”男子懊恼地说,“他们怕我出去,把围墙建得老高老高了,我是挖洞出来的。”说着举起两只手,“为了挖洞,手指都磨破了。”
“活该。”
黎音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一个等红灯的短暂空挡,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那颗摇头晃脑的毛茸茸脑袋。
“你还挺聪明。”
“当然了,我可聪明了!”
既然聪明,又怎么轻易被女人骗了身,骗了心。
笑意敛去,黎音微微眯了眯眼,郑重地对上男子熠熠如星的眼眸,里面的清澈纯真宛如孩童,也在霎那间,激荡起她心中一阵如雁过留痕的涟漪。
视线从清秀的眉宇向下移动,掠过朴素衣衫而仓促收回,黎音仿若无事继续驾车。
渐渐的,她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一侧,留意着对方心智不成熟的种种幼稚举动。
稍加接触,便会发现这个人除了受刺激的时候较为不正常,其余时间都很单纯听话,好似一片纯净的蔚蓝色天空,剔透干净。
但是,这样的心智,却与不再稚嫩的年纪不符,与脏乱陈旧的衣衫不符,与经受过风霜隐隐透出痛苦的面容也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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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平缓行驶了半个小时,男子自言自语一阵后,总算乏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黎音见状,立即说:“累了就睡吧,我送你回家。”
“哦,那谢谢你。”
男子调整姿势,脑袋歪歪地抵着车窗玻璃,合上眼皮没多久便发出均匀的呼吸。
见他缩头缩脑双手环抱似是怕冷,黎音调高空调温度,又将车停靠路边取出薄毯给人盖上。
本该撤回身体时,她却受到蛊惑一般盯了盯对方恬静的睡脸,大脑冒出一些有的没的。
若论美貌,这人压根达不到她从前交往对象的中上水平,论性格,纯傻子一个。
家世?一个被家人关在家中的精神病患谈何家世。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屡屡上心,不过一面之缘,又为何特意赶来救人,生怕他被叶家人发现遭受伤害而担忧不已。
奇怪。
难道……
黎音惊吓地撤回身体,太过慌急,导致手肘与方向盘撞出“嘭”的巨响,一听就很痛。
她却顾不上痛,震动的眼瞳死死盯着沉沉睡去完全不受影响的男子。
开什么玩笑,她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精神有问题,而且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男人……动心!
黎音匆忙放下车窗,深深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
为了证实一切不过荒唐臆想,思忖片刻,黎音俯下身,微暗的眼神在对方微翘的唇珠、白皙的脖颈和细窄的腰身间反复流连。
许久后,黎音仿佛溺水之人得救般的大喘口气,轻松不已地笑了两声。
果然是臆想,她对这个男人根本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又怎么会是喜欢。
会做出如此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大抵是因为对方与自己亲生父亲同样被女人伤害过的相似经历。
出于同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