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兔子姑娘很敏感,被他这一拉似乎心生出委屈来,眼眶有些湿红。
谢成刚好眸中也有许多血丝,周顾瞧着两人站在一起,莫名觉得他们也挺成双入对。
刘氏是混迹半生后宅的人,谢成的举动被她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些不高兴。
但还未说话,周顾便主动拉住她的手,道:“是啊,母亲,这是婥婥姑娘,一别多年,是不是觉得女大十八变,方才认不出了?”
她在微妙的气氛中解围,刘氏便顺势对婥婥笑了笑。
“真的是……记得你小时候养在谢府,还是那么小一个黄毛丫头,如今亭亭玉立,脸蛋和仙子一般美丽!哎呀,真是没认出呢。”
刘氏说着话,谢成却忽然向周顾那边看了眼。
他和周顾曾因为这个吵过很凶的架,甚至周顾因此气病了场——
那时两人已迁居杨通,他从京都带了几位侍奉过的旧仆。
常年在外征战时,周顾便替他打理谢府,也时常去周家老宅见叔伯表兄,那本是段很快乐的日子。
如果周顾没有从老仆无意的闲话中发现:原来谢成说无意救下的那名女子——香黛的幼妹攸安,原来一直,从始至终,自小便养在京都谢府中,甚至与谢成一起长大!
谢成骗她,在初见日便骗了她。
什么血书求救,什么幸而免灾,都是笑话,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攸安的身份!
无情者装怜惜孤女,竹马郎扮救命恩人,他的角色多变,只有她信了其中谎话。
那日之后,两人关系急转直下,后来谢成终于对周顾说:他会带婥婥回府。
一切终止,戏曲落幕。
此刻周顾脸上却并无丝毫怨怒神色,似乎那时她所有的质问、愤怒、伤心都随着争吵结束,到现在什么痕迹都不留。
谢成没有发现什么,但心中有处地方却实质般空了,流进心房的东西沉重而冰凉。
他不知道那应该算什么心情,心想:大概是疲累吧,是的,彻夜处理公文,本来就是很累的。
几乎是同时,他又在心中想:那时周顾和他吵完架,瘫坐在椅上的样子,也像是所有力气被卸去,很疲累的模样——做夫妻做成他们这样,大概没什么期待,只剩下疲累吧。
身边小白兔一样的姑娘听到夸奖,很羞涩的低下头,不好意思道:
“夫人抬爱了,不过听到您的夸赞,婥婥很开心!”
刘氏微微拉起嘴角,作出笑态,不再言语,周顾扶着她先踏门而入,一行人便蜂拥着往里走。
谢成稳步跟着她们,忽然说:“近日王府诸事都是婥婥打理的,母亲有许多经验,宴上,不如再略提点她些。”
他是想刘氏能与婥婥多说些话。
刘氏没有立刻回话,半百妇人脸上的皱纹被珠粉掩盖,很有当家主母的威严,虽面上不露神色,周顾却察觉到相握的手紧了紧。
她开始懒洋洋抱怨:“母亲,瞧瞧这人,将军当惯了,拿人当兵使!”
说完,扭头冲谢成哼笑:“多年未见,我要和母亲说话的!你让母亲说,她自然应允,我可不想听睡过去!”
谢成听她这样说,又愣了下。
孙管家、红淽、刘氏……还有此次跟随而来的许多旧面孔,大概是人多了,聚在一起,仿佛还在京都谢府的那阵日子里,总会恍惚生出一二怀念。
周顾的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娇蛮,像是“得理不饶人,不得理就缠人”的泼皮无赖。
刘氏笑斥道:“还敢睡!!”
红淽已经先笑了。
她是谢府资历极深的老人,见王府这边的人皆是困惑,便借打趣解释。
“王爷不知——王妃在京都时,初为人妇,不会御下。王爷总在外,有次下人偷了许多钱财跑了,她委屈的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抹眼泪。老夫人刚好路过,就拎她到房里,讲许多治府道理,没想到说的口干舌燥,端茶喝水时才发现……哈哈哈哈,才发现王妃自己抱着软枕,坐的规规矩矩,却睡着了!”
身后随刘氏而来的老仆都轻声笑起来,有个仆人憋不住笑,极力忍耐着,身子抖来抖去。
周顾没想到会被红淽说黑话,愣怔许久,觉得好丢面子。这事她从未说过,怎么……怎么……
“红淽!你你你,一来就揭我老底呀!!”
“哈哈哈哈哈——!!”
抖来抖去的那个老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其他人忍不住,笑声跟着大了。
众人走近正堂,宴席已经摆好,莲河正立在首座下方的一张案边,等着周顾。
他们依次入座,谢成坐首席,刘氏席案设在他旁边,周顾和婥婥在中席对坐。
刘氏好丝竹,摆全食盘后,便有琴师入内弹奏,曲调悠扬,很有文人风雅。
席间,婥婥向刘氏介绍着餐食,其中有一些杨通名菜,有典故,她说的十分顺畅,极有意思,刘氏没听过,兴致很浓。
间或扯出一两件家常来。
譬如这些年谢成在杨通附近州县领兵,年末也未回京都,周顾陪他呆着,也不回去,京都谢府便有些冷清。
又说谢凌越在朝中总会遇到几个对家,先前谢成没异姓封王时,有次他们很过分,让谢凌越在街道下马让路……后来便一日比一日好过了。
“又快到科举,不知这次会临到谁家头上?”玉液酒醉人,刘氏眼眸出现朦胧,有些苦意,“啊——这酒,若你父亲还在时,尝到这样的美酒,大概会喜不自胜,嚷着邀友人来府共饮了……”
婥婥很会劝慰人,声音细软软的,说了许多吉祥话。
谢成这次没应声,只沉默着又喝了盏酒,余光中瞥见周顾摇摇晃晃举着酒盏饮尽,然后又摇摇晃晃站起来。
她那处烛光有些暗了。
大概来的突然,婥婥先前并未料到她会来,烛台两侧并不一致,很明显少了几支烛。
因是家宴,刘氏又是女眷,有乐师奏曲,便依礼又垂下些帷裳,随风飘动着遮视线,周顾那处便更不显。
谢成看到周顾起了身,然后退出正堂。
宴上她的话突然少了许多,此刻婥婥又在说话,刘氏没有察觉到周顾已经离席。
他本以为她是中途离开,看到莲河也跟着走了,便觉得有些不对。
是酒放大了感官吗?
明明只有几个呼吸,却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长到谢成以为周顾此刻都回到周府了。
他倏然站起,对刘氏行礼:“方才喝酒,前襟不慎弄湿了,有些难受。母亲,我去换身衣服。”
都有些醉意,刘氏和婥婥没有出言阻拦,谢成又行了个礼,出正堂。
堂外是宽广的霞色,静寂无人。
周顾不见了。
他饮了酒,晚间的风又有凉意,吹进胸膛便冻得有些心疼。
前襟确实湿了,孙管家和一众老仆跟着在里间下席用膳,很多年未见,大家有些激动,相互说着旧时趣事,他便一个人踏着青砖,往后院走。
平常不会轻易醉酒的,曾经在最焦灼的战场上时,还能和士兵围篝火跳着没规章的舞步,喝烈酒,然后第二日持刀杀人。
是今年这批酒,改进了工艺吗?
谢成走着,乱七八糟胡乱想着事,步伐依然很稳,因而在转角,听到一声很轻的人语时,还能稳稳停步。
是周顾的声音。
她没有走!?
谢成听到她说:“嗯,我知道了。”
惯是谈话结束用的话,他便在转角处走出,踏着青砖上的霞色,眼前渐渐清晰。
池塘围栏旁,周顾和莲河在说着话。
她没料到他出现,也是一愣。
“离席了?”她问,“母亲不是还在席上吗……对,也好,留她们两人多说些,婥姑娘本就先是在谢府长大,后来才被你接到军营附近,感情增进很快的。”
她这句说话,谢成恰好走到她面前,两人只隔两步。
即便点了烛灯,四周也比白日暗不少,但池塘迎着月光,便又有光晕恍目。
谢成说:“前襟湿了,我来换身衣服……你怎么离开了?”
周顾短短“哦”了声。
酒水入喉,初觉甘甜,但她忘记喉痛,此刻喉中仿佛烈火焦灼蚁虫啃食,想开口,却不由先咳了几声。
很嘶哑的咳嗽。
不是娇弱美人般羸弱的掩唇轻咳,那声音能让人觉得她的咳嗽是从胸腔中很深的地方震动迸出,周顾甚至都来不及以袖掩唇,便转身背过去弯腰。
几声后,腰弯的越发低了。
谢成没见过她这样子,手脚都愣住,莲河在周顾的身边,不住缓缓拍她的背,周顾咳得有些脱力,借莲河的肩膀缓劲。
“你——你怎么——”
谢成的话顿住了,他看到莲河在周顾的腰间摸索着什么,从瓷瓶取出一粒糖丸,递给周顾吞咽下去。
他突然明白那天在马车上,周顾为什么吃糖丸了,“这是药啊,治咳疾的?最近风寒了?”
但自那时已过数日,若是风寒,还没好吗?
周顾缓过来,站直了,声音又恢复懒散,轻飘飘反问:“怎么,怕我传染给你?别怕别怕,不是风寒。”
后一句被她拖长了调,分明是嘲讽,谢成很难从她这样的语气中分清到底几分真假,再说他怎会怕这些,便也“哼”声作罢。
“好了就回席吧,你没向母亲说明,她要是注意到了,会让红淽到处找你。”
风停,前襟的酒水似乎干了,贴在心口,也察觉不出凉意了。
他索性消念,想陪周顾一起回去,身旁的人却没有动静,谢成回望她。
“不是说了吗?病了——”周顾声音轻轻的,在晚间霞光下有些笑意,依旧慵懒着,“哎呦…体力不济,你帮我同母亲道个歉,我就先回了。”
她要回的地方,是周府。
谢成没说话,也没让步,两人静静对视许多,远处宴席上烛火明亮,欢声笑语和丝竹乐飘到他们这,合在一起乱乱的,扰的人心烦。
起码谢成觉得心烦。
周顾拢了拢衣袖,带着莲河准备走,快要擦身而过时,谢成喊住了她。
“周顾。”
很平静的语气,与这些日子他总是带有薄怒或冷嘲相比,是极少这样的。
真是难得,周顾停住了,问:“怎么了?”
这一次他却好半晌都没说话,周顾“啧”了声,又要走,听他突然说:
“从前——咳咳咳!!”
他倒先咳起来,莫非是在嘲讽她吧?周顾抬头望天,等着下文。
“从前总是在外,不管是京都还是杨通,都留你一人在府中打理……你是郡主,宫里出来的,我总觉得府上的事你应该手到擒来,我——我不知道最初你什么都不会,也有很为难的时候。”
“抱歉。”他最后说。
迟来的道歉啊……周顾拖着腮,很轻的哼笑。
曾经吵架时,很想让谢成道歉,没想到两人都犟,谁也不低头,周顾以前想:早晚得让谢成跪下哭着不停说“我错了我错了”,她到时就在他面前哈哈大笑。
如今,心中却奇异的无悲无喜,只有一些感慨了。
“嗯。”
她心安理得接受对方的话,须臾,又摇摇头。
“行了,席上等你呢,不过……我倒是很想问问成王,你全须全尾把那些戏子放回去,就因为婥姑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