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

    京都繁华,还未行到城门,便能遥遥听到商贩叫卖。

    随行向城守递示玉印,一行人向谢府行去。

    周顾撩开车帘,撑肘看向宫城。

    那是极巍峨的建筑,即便远远只露出蟠龙檐角,依旧能被其庄重肃穆的气势震慑。

    “这里比杨通冷些,”她放帘坐回去,“月季还没开呢。”

    马车停在谢府门前,红淽与莲河很快过来,扶她们下车。

    这十几日,这两人长待一处,愈发熟稔,莲河本就天真烂漫,红淽喜爱她的性子,拿她当作自家小妹。

    谢岭越还未下朝归家,府里管家为她们接风洗尘,周顾沉默望着谢府景物,到底生出几分恍若经年的感慨。

    刘氏揉着坐酸的腰背,嘱咐周顾先回房休息,等谢岭越回来,大家一起吃饭。

    辞别后,周顾绕过正房,向东苑走,莲河挎着小小行囊跟在她身后。

    “哇,小姐,这就是你以前的院子呀!好大!”

    小丫头脚步轻快,像一只迁徙而来的飞鸟,对陌生环境满是好奇。

    推门而入,陈设依旧,周顾笑眯眯拢袖,告诉莲河其中来历,当年重金求购的珠帘、雕案在岁月中落上尘埃,清洗后显露出一二古朴。

    盛夏来临,日光盛盈满屋,两人收拾完毕,互相靠坐在榻上,有搭没搭说话,莲河渐渐睡着了。

    周顾起身,去院中唤一位老仆,递了些银子,托她将手中书信给福叔,让他送入许家。

    转身回去时,回廊突然传来一声鸟鸣,她看过去。

    廊下挂着一笼,有只灰白相间黄喙红颊的雀鸟正在笼中欢跳,震得笼子左右摇晃,陶瓷罐中的水都倾撒许多。

    她觉得有些熟悉,走过去看,还未走近,那鸟儿竟开口吐人言,“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唬得周顾心中一跳,那鸟儿又说,“发财发财!发财发财!”

    原来是只鹦鹉。

    周顾终于想起她曾拥有过一只鹦鹉。

    ——得帝王眷顾时,赏赐不断,某日宫中来的礼官带来一只幼鸟,谄媚向她细细介绍,说若能坚持教它,假以时日是会吐人言的。

    她确实也稀奇过,每日蹲在笼前自说自话,可鹦鹉不开口。

    周顾那时年少,少有恒念,渐渐便放下玩心,不再留意。

    她仰望笼中鸟,那鸟儿见人不怕,只在笼中跳着叫:“发财!发财!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有几位侍女从廊外路过,看模样年岁并不大,也觉稀奇,立在院门外从雕花石窗向里瞧,发出窃窃私语。

    周顾伸手扶稳晃荡的鸟笼,那鸟儿从站杆上跳下,站在铁网上歪头看她,周顾笑了,逗逗它:“什么名字?周顾,周顾。”

    鹦鹉并不是听一次就能重复,依然对她说:“发财,发财!”

    “嗯,发财!”周顾点点头,透过石窗问那些侍女,“它怎么又被送回来了?”

    ……

    谢老家主刚逝时,周顾即便是郡主,随刘氏应酬也总有碰壁。

    那时谢成还是持卷书生,谢岭越也未坐到校书郎的位置,谢家不显,达官显贵中不拿她当事的人太多。

    有日宴席,歌舞升平时,有人笑盈盈问周顾,说听闻郡主近得一雀儿,毛色靓丽,怎不带来让众人也瞧瞧?

    话一出,明眼人皆知:这是看上周顾的鸟雀了,借话讨要呢!

    刘氏那时未封诰命,只能微笑,不敢出口相帮。

    回府后,周顾便有些闷闷不乐,在水榭亭中扔石子,掷水声嘭然,夹带怒气。

    午后日头足,被树荫遮住些,亭里的光线左右晃动着,谢成原是在书房习字,不知怎么那时来寻她。

    想必他路上听到了侍女的闲谈。

    谢成来时,拎着精致鸟笼,看到她便有些笑盈盈的,微微向上提了提,幼鸟在笼中欢跳。

    周顾的目光便落在鹦鹉上,不语。

    他走上前,仿着鹦鹉细声说话:“谁呀,谁呀?生什么气呢?”

    两人未闹僵时,是寻常夫妻的做派,彼此也偶有交心。

    周顾对他没设防,开门见山:

    “虽然不上心了,可也是自己的东西,我能送与他人,却不喜欢对方主动讨要。”

    大抵久在宫廷,上位者不容觊觎的眸色太冷,谢成愣了愣,浅浅笑问,“前阵还考虑送人,何必为不相关的人生气?回拒就是,还是……母亲为难你?”

    周顾抛尽剩余石子,拔下金钗逗弄鹦鹉。

    那鸟儿见到亮物,好奇去啄,周顾偏不让,一人一鸟争灼着。

    谢成沉默的望着周顾。

    周顾为何被册封郡主,京都世家都知道——周将军夫妇执刃威震边疆,陛下不可能不忌惮,留他们的幼女好生待在京都,无非也是彰显帝王恩威。

    她被赐婚是必然。

    这个早在周顾入京,众家就在观望的结果,落到谢家。

    有眼力的一些世家心知肚明,总归不会拿她当正儿八经的皇家女看待。

    谢成知道。

    圣贤书读多了,总觉得这样不对,每每身边好友揶揄问起,都含笑郑重着回答。

    起初是不想“同流合污”,问的多了、久了,慢慢的,谢成对周顾也上心了些,知道她不为人知的性情,能猜出一二她平静面容下骇人的狂念。

    此刻,他看着周顾隐约的孩子气,等着她开口。

    “之前你有一位好友,叫……伏栖?”周顾果然问。

    “是,”谢成叹口气,将周顾未说完的打算补上,“要送给他?近日他心慕一位贫寒出身的姑娘,正变着法追,你若真送了,这鸟雀变成了‘献佛’的花,恐怕日后后悔,已经转手她人,再难要回了。”

    周顾便犹豫了,有些不舍的要摸那鹦鹉的脑袋,被鸟狠啄指尖。

    她面色并无波动,仍旧不言。

    两人都不再说话,几息后周顾撤手,将对方提着的鸟笼推回,“讨美人一笑,有何不可?就送与你那位好友。”

    谢成当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艳阳绿柳下,在光影斑驳里只静静凝视周顾,有那么一瞬,胸腔被赤忱的余温烫痛。

    ……真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日轮西斜时,谢岭越回府。

    小厮自去卸车,他到正堂见到刘氏,便行礼,笑道:“本想提前回,不想今日突然有批书新进,忙着登记入册,一时把时辰忘了,母亲莫怪。”

    刘氏见到亲子,已然分外欢喜,听这人官服熠熠立在那解释,松柏般身形,半分责怨的意思都没有,招手让他过来好生瞧看,只说莫总顾着差事,人都瘦了些。

    周顾被喊过来,见这场景,也弯眸笑,跟着问好。

    两人只有泛泛之交,周顾随谢成去往杨通后,便与京都谢府断了联系,时隔多年,谢岭越依然对她表现出做大哥的亲切。

    晚间的宴席比平常丰富,免不了说些家常话,刘氏始终拿周顾当自家人看,少了几分在杨通的端庄姿态,露出愁态。

    当母亲的,总是围绕着子女,感叹周顾终于归家,询问她是否依旧适应谢府老宅后,凝眸落到谢岭越身上。

    “你大哥什么都好,旁的我也不说什么,只是你看,这些年,你和阿成都聚散几回了,他还是孑然一人!真是……不知叫我如何,往后该怎么跟他爹说去!”

    说到情深,刘氏掩面拭泪,周顾见势不对,赶紧去哄,抽空和谢岭越对视一眼,对方愧疚是真的,不为所动的样子也是真的。

    好个松柏似的君子!

    最终谢岭越无奈跟着哄两句,已经不是初次,府中人见怪不怪,红淽递帕子,福叔招呼伙计重新热菜……

    扶刘氏回屋后,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

    “见笑,”他清浅的笑着,眉目被烛光晕染温和,“母亲总是这样……小妹这次打算在京都待多久?”

    他隐去欲言的话,轻叹似香炉飞烟,散去后又恢复成端庄肃然的神色,道若有需要相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混迹官场,自然知道周顾回来不单是对外所言的“侍候上人”。

    周顾没有被戳破心思的尴尬,两人落座在庭院中,明月未悬。

    “自是希望大哥帮忙,只是此事……我亦在斟酌。回京短暂,我不会在谢府待太久,明日去拜见三叔后,要去访旧友……”

    说到这里,周顾顿了下,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谢岭越,意有所指。

    “母亲提姻缘,我倒想起……许姒便罢了,她在许家处境不算好,这些年终于勉强立足。还有一人,想问问大哥,江萂现下如何?”

    旧时少年爱桀骜,不拘世俗,堵气去杨通后,前缘尽斩——明明离别时送行的好友那么多,分不清几分真心,就当都不要。

    许姒这人牛皮糖似的,撵不走,每月都寄信问候,江萂却不同,这些年书信断了,再想问起近况,只能从旁人口中先知。

    谢岭越听到这名字,微微愣怔,素来平和的面容裂出少许难言痛惜。

    “她——”久混官场的人排布着话,停顿数息。

    周顾望着对方,心道果然,谢岭越依然放不下江萂。

    “她依然写书,那个故事还没写完——很短的故事,她总不满意,修改数次仍不愿搁笔。这些年,没嫁人,她母亲开明,反倒劝走好些上门说亲的媒人……”

    他停住不语了。

    “你要去拜访她吗?”

    “是,”周顾点点头,直言不讳,“顾家有书铺营生,杨通靠边境,书册单子已许久未更迭,我去问问她时下京都流行的本子。”

    谢岭越恍然应了两声,反应过来问,“这是其一?”

    “……是,”周顾又笑了,“确实这也是一件想请大哥帮助的事。江萂了解话本册子,却没办法拿到近年名流的言策集,若大哥肯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其二?”

    仿佛知道她有许多事未办,谢岭越追问的神色平静,语音淡然。

    周顾便踌躇了,袖中掩藏的布巾发烫似的,灼着内侧手臂。

    “我知道事有‘可为可不为’,看名流言策,再临摹一二制卖书册,这事屡出不止已是平常,大哥愿意帮我,我就安心接受了。但……”

    她笑了笑,慢慢摇头,“接下这事对你来说,就是‘不可为’了。年岁上来,总不如从前狂妄,我不说了,所以只此一件事,麻烦大哥。”

    有风袭来。

    夏夜晚风清凉,月有皎皎之势,天幕未暗,两人手旁有残酒,相视而笑后,遥遥碰了杯。

    “若你去见她,替我问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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