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曼璃……难道是我母亲？”

    发问的竟是简煜，他忽然收起了腾腾杀气，神色有些晦暗和不解。

    无色的神情忽然温柔起来，这种温柔的表情和十岁少年稚嫩的面容显得很不相称。

    半晌，他又有些嘲讽的笑了起来：“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选你？为什么把能掌控这世界的宝贝送到你身边？”

    简煜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攥拳的指节有些发白。若不是无生之莲还在发射幽蓝的光线，他的身影简直就快要被黑暗吞没。

    无色却没有理会他的纠结，痴了一般的自顾自道：“曼璃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只可惜她不该生在宛丘！不该做宛丘的公主！我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那宛丘王为了联姻求和，竟拆散我们将她嫁给了殷王！曼璃这般好的女子，我视她做珍宝一般，可殷王竟对她弃若敝履！后来，她死了……她死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说着他竟发了狂般嘶吼起来，几乎失控的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这天下的王？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

    千语大师将法杖重重砸在地上，怒喝道：“无耻贼子也敢觊觎天下！你为了一己私情而祸害人世，简直天理难容！”说着便腾空而起，将法杖凌空虚划了一个圆。接着这圆中便迸射出数不清的光束，每一束光影中都浮现出古老的梵文来。那光影流转不止，将无色笼罩其中。

    无色猛得抬头，阴鸷的笑道：“你莫不是想替天行道？！”说着他徐徐张开双臂，背后升起滚滚黑烟：“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功力低微的千色吗？”

    四下里忽然狂风阵阵，将那白亮的光同暗黑的烟卷在一处。如卿只觉得周遭都在猛烈的晃动，连湛蓝的流光都开始忽明忽暗的闪烁起来。半空中耀眼的光束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本能的避开那亮光，紧紧的抱着怀中的简泽。

    便是此时，她似乎瞥见一个黄衣人影越过层层险阻，跌跌撞撞的朝金雀台上跑来。可等她揉一揉眼睛再去看，那人影又不见了。

    混沌的光影之中，千语师父一手结印，一手转动法杖，将一道雷霆之气射向无色。无色则回以浓烟滚滚的砂石飞砾和幽蓝业火。二人打得眼花缭乱难解难分，一时分不清谁占上风。

    如卿升长脖子望着金雀台下的战况，盼着净天宗的师父们能有几人上来搭把手。谁知此时千语大师竟大声喝道：“千业扶初，速速结阵！

    此言一出，城墙下厮杀正酣的混乱战局中忽然飞出几点人影来。这几人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凌空结出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来。

    如卿目瞪口呆的望去，只见阵中几人是千业师父，扶初师父，扶卮师父还有顾风眠和元宝。他们五人闭目盘膝而坐，各占大阵一角。法阵在他们几人的唱念之中缓缓旋转起来，迸射出万丈金光。

    这时四下里忽地升起旋涡般的气流，带得天和地都一齐旋转起来。似乎那法阵转得愈快，旋涡的力量便也愈强。不一会儿的功夫，城墙上的石碑，屋顶的瓦片通通都被气流卷起，吸入了旋涡之中。

    一见这金光法阵，无色当即变了面色。他一面抵挡着千语咄咄的攻势，一面心急如焚的朝简煜吼道：“他们要用这法阵吸走无生之莲！快！用你的血祭它！”

    如卿抬头望去，果然看见幽蓝的无生之莲已经脱离了简煜的双手，正颤颤巍巍的浮在半空中，徐徐向那旋涡飘去。

    简煜还圆瞠着双眼深陷在惶惑和矛盾之中，无色吼了好几遍，方才回过神儿来。他喉结滚动几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一柄短刃从袖口滑入手心。接着他咬牙操起短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深红的血液汩汩而出，径自飞向半空中漂浮的无生之莲。

    幽蓝的光晕忽然震颤，瞬时间迸发出一片浮冰碎玉般的声响，将简煜的血液吸入其中。那殷红的血液仿佛生了根似的，迅速渗入蓝色光球，将它和简煜连为一体。

    原本渐渐飞向法阵中心的蓝色莲花，仿佛被一根流动的绳索牢牢拴住了一般，停滞在空中。

    此时那巨大的金光法阵也更加快速的旋转起来，仿佛一只深不见底的飓风之眼，要将一切都吸入其中。

    四下里旋风轰鸣，碎石和瓦片被卷上高空，组成了流动的岩环。挂在城墙上的幡旗如巨蟒脱皮般螺旋上升，消失在旋涡中心。

    如卿摇晃一番，觉得自己也几乎快要被卷走，只得腾出一只手来牢牢抓住城墙边沿。

    这时，金雀台上一派滚滚浓烟渐渐散开。如卿忐忑不安的望去，只见千语师父以杖支地，垂头半跪于地上，而无色却已然变成了一副空洞苍老的模样。

    如卿十分骇然，无色那副扭曲又诡异的样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第二眼。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吗？”无色身子抽了一抽，微弱道：“我用了十八年的时间，将我的命同那无生之莲绑在了一起……我这身体若是死了，它就会吸去我的元神，那时候，我便同那莲花合为一体，所向无敌……成为这世界真正的王…….”

    他话尚未说完，如卿便眼睁睁的看见千语师父拼出自己毕生的修为，决然扑向无色。

    半空中白光一闪，照得如卿眼睛生疼。待这光暗下去了，她才看见无色躺在地上，面色如土。他整个人如黑洞般深深的塌陷进去，没有了气息。

    千语师父拄着法杖威严的立在他面前，半晌之后，轰然倒地。

    如卿只觉得眼前一黑，放下简泽踉跄着扑上去大呼道：“师父！师父！您醒醒！”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四下里只有流焰闪烁，狂风呼啸。

    如卿心里大概晓得师父是拼出自己的元神和无色同归于尽了，可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师父是会死的。

    在她心中，千语师父向来法力高强深不可测，一直是无法战胜的存在。她从懵懂幼年起便跟着师父习武，直到长大成人还常常得到他的指点。那么多年来，师父向来都是康健矍铄，仿佛不会变老似的。可是现在，他这般安详又安静的躺着，就连银色的须发也变得灰白起来……

    “师父！”如卿跪在千语的尸身面前，泣不成声。

    一股强劲的气流袭来，千语的身体轻飘飘的飞向空中，随着点点星火飘向远方。无色的尸体也如同一张褶皱的破布一般被卷走了。

    此时如卿才惊觉不妙，慌忙回头去找简泽，却见千语师父施在简泽身上的法障如星尘般消散，简泽的身子也被旋涡卷起，毫无依托的浮在空中，随着气流向法阵飞去。

    “不要！”如卿顶着剧烈的气流惊慌失措的冲上前去，从金雀台边探出半截身子，勉强捉住了简泽的一只手。

    旋涡之中的简泽仿佛睡着了一般，眉目轻阖，安稳而平静。他的发丝飘散在四周，如漆黑的瀑布一般，在狂风中流转飞舞。

    如卿紧紧抓着简泽的手，拼了命的想把他拖出旋涡。可那气流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和她争夺着简泽。她使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简泽，另一只胳膊牢牢抱紧城墙的垛口，只觉得肩膀被扯得生疼，人仿佛快要裂开一般。

    “看见了吗？！这天下……终究是我的！”

    金雀台上唯剩简煜一人。他怒瞠着猩红的双眼，将双手扭曲成爪状，仿佛一棵枝丫诡异的树。鲜血十分猛烈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出，如一道血红的屏障将无生之莲围住。无生之莲嗜了血后，裂出更多细小的花瓣来，仿佛恶魔的牙齿一般密集而锋利。

    “简泽，你醒醒啊……！”如卿扣住砖墙的指甲渗出血痕，几乎快要坚持不住。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简泽的手，于是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拉力带离了地面。

    旋转的气流愈发强劲凌厉，刮在身上如刀割一般的疼。如卿拼命的同那旋涡僵持着，脑中忽地想起了那日在莽城中，给她和简泽占卜的那位白莲坞老丈的话。

    那老丈说：“小娘子，你只要别撒手就好了。”

    如卿浑身一激灵。

    只要别撒手就好了。

    碎骨般的罡风似要将一切都吞噬干净一般，五星法阵强烈的光芒照得如卿眼前一片雪白。她任那狂风拍打她，拉扯她，任那耀眼的金光刺伤她的眼睛，灼伤她的皮肤。她脑中只有一句：“只要别撒手就好了。”

    虚空之中，旋转的金色旋涡中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不忍道：“放手吧！天罡法阵不收服无生之莲是不会停止的！”

    是元宝的声音。

    如卿咳出一口血沫，不服道：“不！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决不放开他！”

    那声音又道：“此劫之后，万般俱灭。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如卿强行催动已经不支的内力，对着那声音吃力的笑道：“你可知这世间不会陨灭的，唯有一个情字？只要尝过其中滋味，便是为它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绝不后悔……”

    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如卿几乎失去意识。她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绝不松手。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方才那踉跄的黄衣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金雀台上。

    简煜和如卿一齐惊讶的望向她：这人影细弱单薄，苍白而又决绝，竟是叶云溪！

    如卿心下一惊，用尽全力唤她道：“云溪快走！这里……危险！聂江风没有死！快……去找他！”

    那喊声却如一缕游丝，被淹没在隆隆的风声之中。

    呼啸的气流几乎要把叶云溪卷走，她的身体剧烈的晃动着，好容易才站直了身子。

    一片混沌之中，简煜用猩红的眸子望着她，她也沉默的凝视着简煜。

    半晌，她从袖口中抽出一柄匕首来，径直刺向简煜的胸口。

    决绝的银光倏忽而落，殷红的血珠四散爆裂。简煜没有一丝抵抗，身子缓缓倾倒下来。

    漫天狂风之中，叶云溪飞身扑向无生之莲。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抱住那灿烂妖冶的莲花，纵身跃入流转的金光旋涡之中。

    如卿拼命的摇着头，闭上眼绝望的大喊道：“云溪！不要去！不要去啊！”

    漫天星火之中，叶云溪微微回头，留给她一个粲然的笑。

    半空中响起擂鼓般的雷鸣声，金光法阵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壑，将无生之莲缓缓吸入其中。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