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比气象台预报早了整整六小时。
阮清欢蹲在工坊库房的樟木箱前,指尖轻轻掠过那排青瓷小瓶。瓶身冰凉,贴着红纸标签,上面是她用蝇头小楷写的日期——墨迹还未干透,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染。这些瓶子里装着上个月刚调配好的桐油混合剂,用的是杭州老周师傅教的古方,掺了三成荏油,防潮效果比市面上的化学制剂好上数倍。
窗外雨声渐急,砸在瓦片上像无数细碎的鼓点。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黄铜钟摆在雨前的低气压里摆动得有些迟缓,时针堪堪指向九点。傅临远早上派人送来的消息说,那批福建特供的湘妃竹料今晚八点能到,可现在......
“师傅!”小李浑身湿透地冲进来,马尾辫梢甩出的水珠在煤油灯下划出晶亮的弧线,“送货的卡车陷在巷子口了!”
阮清欢抓起门边那把特制的加厚油纸伞就往外跑。伞骨是用老山竹特制的,比普通伞骨多穿了一倍的竹丝,撑开的瞬间发出“铮”的一声轻响。雨水顺着伞面沟壑流成密匝的水线,在她脚边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巷子口的情景让她心头一紧——一辆小型货车斜歪在拐角,右后轮深深陷进被雨水泡软的下水道盖板缝隙里。司机正徒劳地踩着油门,发动机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排气管冒出的白雾很快被雨水打散。
“这批福建湘妃竹不能受潮!”她朝司机喊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竹料一旦淋雨变形,就再也做不成上等伞骨了。
后车厢门突然被推开,傅临远的身影出现在雨帘中。他没打伞,白衬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和精瘦的腰线。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镜片上的水珠让他的目光显得模糊不清。
“搬。”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跳下车去抬那捆用防水布包裹的竹料。
工坊的屋檐下,雨水串成透明珠帘。
阮清欢用干毛巾小心擦拭着竹料表面的水珠,傅临远站在她身后拧着衬衫下摆的水。滴答的水声在安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黑发上的水珠落在地板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这批竹料很难得。”他声音有些哑,喉结随着说话上下滚动,“福建最后一片野生湘妃竹林,今年只批了这一次采伐许可。”
阮清欢没抬头,指尖感受着竹料的温润质地。的确是好料子,竹节均匀细密,紫褐色的斑纹如烟霞晕染——这是制作顶级伞骨的上品。她检查到第三根时,眉头突然皱起:“这根被虫蛀过。”
傅临远立刻蹲下身,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接过那根竹子时,带着雨水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腕,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这里?”他指腹在竹节上轻轻摩挲,常年握笔的薄茧刮擦出细微的声响。
“再往下两寸。”
他的手指移过去,骨节分明的食指准确地停在她说的地方。两人指尖在竹节上不经意相碰,阮清欢条件反射般缩回手,却听见他低声道:“你手很凉。”
窗外的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如同擂鼓。工坊的老旧电路突然发出一声哀鸣,整个空间瞬间陷入黑暗。
三盏桐油灯在工坊里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阮清欢把灯摆成三角形放在工作台上,这是老周师傅教的——三足最稳,光线也最均匀。暖黄的光晕中,傅临远的轮廓变得柔和,湿发垂在额前,没了平日的凌厉感。他正低头检查那些竹料,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电路修好至少要两小时!”小李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居委会说整个弄堂都停电了!”
阮清欢叹了口气,从工具墙上取下备用刨刀:“今晚必须把这批竹子粗加工完,不然明天会变形。”
傅临远没说话,只是解开湿透的衬衫袖扣,将袖子卷到手肘处。烛光下,他的小臂线条清晰有力,皮肤比脸上的肤色要浅一些,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他拿起一把半月形篾刀,动作娴熟地开始削去竹节上的粗粝表皮。
阮清欢有些惊讶——他的手法相当专业,每一刀的力度和角度都恰到好处,削下的竹皮薄如蝉翼,在烛光下几乎透明。
“我祖父是篾匠。”他仿佛察觉到她的疑惑,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小时候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学过一点。”
烛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又分开,像一场无声的双人舞。阮清欢负责校正竹料的天然弧度,傅临远则处理表皮粗加工。工作台上渐渐堆起细小的竹屑,散发出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桐油灯的气息,在工坊里酿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你为什么对伞这么了解?”阮清欢突然问。她正用砂纸打磨一根伞骨,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掩盖。
篾刀在竹节上停顿了一秒,刃面反射的烛光在她眼前一晃:“因为小时候有个人告诉我,伞是移动的屋檐。”
阮清欢的指尖一颤,竹片边缘在她食指上划出一道细口,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傅临远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别动。”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右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方深蓝色手帕,角落绣着银色的云雷纹——和阮家伞骨末端的纹饰一模一样。
烛光下,他的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唇角绷成一条直线。阮清欢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很暖,掌心有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手帕按在伤口上时,她闻到了上面淡淡的雪松气息,混着一丝几不可察的......
“你身上总有这种味道。”她脱口而出。
傅临远包扎的动作一顿:“什么味道?”
“火硝。”阮清欢直视他的眼睛,“像老式火柴划燃后的气息,又像......”她顿了顿,“二十年前工坊大火那晚的空气。”
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光摇曳间,她看见傅临远的瞳孔骤然收缩。窗外的雨声变得遥远,工坊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桐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
“那场大火......”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是意外。”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惨白的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颈侧的一条细疤——颜色已经很淡,但在苍白的皮肤上依然清晰可辨,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阮清欢的呼吸停滞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浓烟中有人把她推出火场,而她绝望地抓挠着那人的脖子......
雷声隆隆而至,盖过了她颤抖的声音:“是你......救了我?”
傅临远的手帕掉在了地上,像一片坠落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