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的高跟鞋踏进工坊的那一刻,阮清欢就闻到了那股香水味——前调是柑橘,后调混着广藿香的冷冽,像一把裹着丝绒的刀。
“阮师傅,久仰大名。”苏曼伸出手,腕间的卡地亚手镯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她的指甲修得圆润,涂着裸粉色的甲油,看起来精致又无害。
阮清欢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低头用竹刀修整一根伞骨的榫头。木屑簌簌落下,在她深蓝色棉麻裙摆上积了薄薄一层。
“青林资本想定制一百把油纸伞,”苏曼收回手,从助理那里接过烫金文件夹,“作为下个月国际金融峰会的伴手礼。”
小李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格外明显。这个订单足够支撑工坊半年的开销,更别提随之而来的曝光度。
阮清欢终于抬起头,视线越过苏曼的肩膀,落在她身后三米处的傅临远身上。他今天穿了件枪灰色的三件套,西装马甲束出精瘦的腰线,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黑曜石纽扣——阮清欢注意到他今天换了颗更小的,只有绿豆大小。
“有什么具体要求?”阮清欢问,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工作台上那把刚完成的伞。伞面上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被风吹散的烟。
苏曼微笑,从爱马仕包里取出一包湿巾。包装上的英文标识显示这是某奢侈品牌的特供品,含酒精和精油成分。她抽出一张,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按在了展示柜里那把“雨过天青”伞的伞面上。
“防水测试,”苏曼的声音甜得像蜜,“合格的话现在就签合同。”
工坊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张湿巾黏在精细的云纹上,酒精迅速溶解了表层的桐油,墨色开始晕染,像一滴泪落在宣纸上。这把伞阮清欢花了整整三周,伞面用了特殊的双面透色技法——晴天时云纹浅淡如远山,雨天则会显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如同真正的云雾流动。
“看来阮家的工艺......”苏曼刚开口,一把竹尺突然横在她面前。竹尺边缘还沾着松烟墨的痕迹,距离她的手腕只有一厘米。
“这是含酒精的工业湿巾,”阮清欢的声音像淬了冰,“会溶解天然桐油。”她转向傅临远,目光锐利,“傅总应该比我更清楚,真丝遇到强溶剂会发生什么?”
傅临远镜片后的眸光微动。他伸手接过那包湿巾,修长的手指翻开成分表,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节分明。“丙二醇,聚醚改性硅油......”他抬眼看苏曼,“确实不适合。”
“那换这个总行了吧?”苏曼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瓶依云矿泉水,瓶身上还凝着水珠。
阮清欢没说话。她直接取过工作台旁一把半成品伞骨,手指在榫卯处轻轻一拨——“唰”的一声,二十四根竹骨如孔雀开屏般瞬间展开,每一根都精准到位。她将伞倒扣在桌上,接过水瓶从内侧倒下。
水流倾泻而下的瞬间,工坊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水珠在接触伞面的刹那四散滑落,像雨滴落在荷叶上,没有一丝渗透。伞骨在压力下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却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伞面防水靠的是竹纸密度和桐油配比,”阮清欢盯着苏曼的眼睛,“不是化学涂层。”
傅临远忽然轻笑一声。他从西装内袋抽出支万宝龙钢笔,笔尖在合同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地签下名字:“一百把,按阮师傅的标准来。”
苏曼的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夜雨敲打着工坊的老式窗棂,阮清欢坐在工作台前,台灯的光晕染黄了她的指尖。那把被毁的“雨过天青”躺在面前,湿巾留下的皱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师傅......”小李递过一杯茉莉香片,欲言又止,“那个苏总监,她在走廊上跟傅总吵架了。”
阮清欢摇头,从抽屉深处取出个青瓷小瓶。瓶身冰凉,贴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是她祖母娟秀的字迹:“甲申年梅雨前制”。她拔开木塞,倒出几滴琥珀色液体在伞面破损处。液体散发出松木和蜂蜜的混合气息,奇迹般地,那些皱痕开始慢慢舒展,墨色云纹重新连贯起来。
“这是?”
“松节油、蜂蜡和茶籽油的配方。”阮清欢的指尖轻轻打着圈,“祖母说,有些东西看着毁了,其实只是需要对的修复方法。”
窗外突然闪过车灯。阮清欢抬头,透过雨帘看见傅临远独自站在院里的银杏树下,没打伞,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进衬衫领口,镜片上布满水珠。
她抓起门边的油纸伞冲出去。伞面刚遮住他头顶,就听见他说:“苏曼是冲着工坊地契来的。”
他的声音比雨还冷。纸袋被雨水打湿,露出里面泛黄的地图一角——工坊西侧三亩地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商业综合体规划区"。
“这块地现在值三亿。”傅临远的呼吸带着雨水的凉意,“但地下有更值钱的东西。”
凌晨三点,工坊的地下室弥漫着陈年的桐油和纸张的气味。
阮清欢跪在积灰的地板上,手指拂过一块松动的水磨青砖。砖面冰凉,边缘处有明显的撬动痕迹。傅临远蹲在一旁,昂贵的西装裤腿已经沾满灰尘,手里的强光手电照出砖缝里若隐若现的金属光泽。
“这是......”
“民国时期的保险箱。”他的指尖沿着砖缝摸索,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无数遍,“我祖父的日记提到过。”
青砖被一块块移开,露出个生锈的铜盒。盒盖上刻着的油纸伞纹样让阮清欢呼吸一滞——伞尖指向正门方向,和她修复的地契上一模一样。
傅临远从西装内袋取出把小巧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像是尘封多年的叹息。
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半张烧焦的黑白合影,一本泛黄的账簿,还有一枚象牙雕刻的伞钮。照片上,年轻的傅老爷子站在阮家祖父身旁,两人共同撑着一把伞。奇怪的是,伞面上的纹路只有一半,另一半像是被故意撕去了。
账簿的最后一页写着:【民国三十七年谷雨夜大火,救出阮家女童,藏伞模于西墙第三砖下,此物当使两家重修于好。】
傅临远拿起那枚象牙伞钮,对着手电光转动——象牙竟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卷微型地契,纸质已经发脆,但字迹清晰可辨:【立永业权契,阮氏伞坊并西三亩地,世代相传,不得典卖。】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傅临远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苏曼要毁那把伞了?”
阮清欢凝视着伞钮内侧的小字,那是她祖父的笔迹:【天晴时,记得把伞还给该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