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科打诨的时间一如既往溜得飞快,一眨眼金乌将落玉兔将升,晋时歌看着被云霞烧得通红的天际,偏过头问:“你信这世间有神么?”
“不信,如果神真的存在,如果神如他们所信奉的悲悯,疆场上的断旗和亡灵不该如此众多……你问这个做什么,从前你不是最不信这些东西了吗,怎么,好些年不见,改心性了?”齐子筠很快隐去一瞬涌上心头的悲凉,笑着打趣她。
“嗯……难说。”晋时歌故作为难地开口,随之笑过浅浅的几声后,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我现在才发觉,在这天下,我似是那一叶障目的无知之人,自以为握在掌心里,却不知自己身后也有一只即将倾覆而下的手。”
齐子筠静静地听着,平素里的玩笑模样全然收起,直到一声叹气作为她所有话语的句点。
他看着她的眼睛,嘴一张蹦出一句话来:“巧了,我家那老爹每日都说我无才,你若是无知,正正恰好,那便解释的通为何你我臭味相投了。”
“……你臭可别带我,本公主如此高风亮节,才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齐子筠看着她恢复到之前一副嫌厌的神色,朗声笑了。
其实在公主说完那些看似不可能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后,他想过很多的说辞,但越想越浑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最后跳出这么一句……他爹说的对,他是个无才的混蛋玩意儿。
“行了,这日头都快落完了,今夜可是父皇特意设的洗尘宴,你再坐这折那狗尾草,过了赴宴入席的时辰,我瞧你到时作何涕泪俱下之状。”
齐子筠闻言倏地从石块上跳起来,匆忙整理起自己的衣摆,掸掉不知从哪沾来的尘土。
“差点把这要紧事忘在脑后了,多谢提醒,告辞了!”
“去吧去吧。”晋时歌朝他挥挥手。
“此番告辞匆忙,下回定携礼致歉!”他走出去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她说,“此次随父回都城,不过几日便要返还铸山关,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会在相见,但他日殿下若来边疆,定与殿下策马疆野,品最好的佳酿,赏最好的珠宝!”
他咧嘴笑着,比方才的赤红云霞还要绚烂几分,像那迎风的鼓声抑或是未折的剑刃。
晋时歌不禁受其感染,高声道:“齐小将军可要记得今日所言,若是他日不能兑现,本公主唯你是问!”
“若是失约,但凭殿下处置!”
两人笑闹几句,齐子筠眼看天幕渐黑的彻底,急忙提步赴宴。
聒噪的一走,忽然就让人觉出了冷清的意味,晋时歌起身回宫,走到一半又转念往玄天台的那条岔路去。
这一次她第二回在玄天台前的空地上见到了秦衍。
“公主殿下。”秦衍停下擦拭仪器的动作,朝她行礼。
“嗯,国师可在?”
“不巧,师父今日一早便离开玄天台,至今未归。若单是来寻师父,殿下现下可回宫了。”
“你听过百闻古记么?”
“玄天台的藏书,有幸阅之。”
“那你可知……何为逆改命轮?”
“……殿下何出此言,可是遇到了什么怪事?”
“不曾,左右不过做了场荒诞梦,醒后觉得新奇罢了。本公主想知道,你是否知晓逆改命轮之说。”
“如其名,扭转时岁因果,使受术者回到过往,改其本应注定的宿命。”
“违叛天道,代价之重一般人无法承载,而施术也有苛刻的限制,稍有不慎便会暴毙身亡,魂魄撕裂而终不可复,我可有说错?”
“殿下聪慧。”
“如此深重的情义,天底下怎能有人受得起。”晋时歌叹了口气。
“弄清楚这些,对殿下来说很重要么?”
“……”重要与不重要在毫无头绪面前都显得殊途同归,她无奈地在心里回应。
秦衍平淡地开口:“若殿下一时没有头绪,不妨将烦心之事搁置,与其相比,臣斗胆猜测殿下应当有更为重要之事要做。殿下瞧檐下燕巢,臣不忧心燕雀从何而来,但却难免为其今后之安危而提心。”
“你……在暗示我什么。”
晋时歌意识到所言之意并非在檐下燕,她牢牢地盯住面前的人,想从他的神情里发掘更多,然而遗憾的是,他始终平淡静然。
“臣不敢。前几日窝中添了新燕,故多有留心有感而发,是臣多嘴了。”
晋时歌眯起眸子,慢慢开口道:“无碍,本公主只是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护爱生灵。”
“公主殿下见笑。”
她没有接话,秦衍抬起手拿着帕子重新擦拭起精巧的仪器,白袍与发带在风里轻轻浮动着,直盖到指节根部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背,只一瞬就被他自然地盖了回去。
饶是他再不动声色,在旁一直细细打量着的晋时歌还是敏锐地发现那只手背上布着一个奇怪的玄色纹路,像是一只横伸着步足的巨大蜘蛛。
她心下一惊,刚启唇要说些什么,对面的人忽而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起初只是压在喉咙里的几声闷响,随后愈发频繁,秦衍抬袖掩着偏过头去。
“可还好?”晋时歌蹙眉问道,见他强压着愈演愈烈的咳嗽说不出话来,提起裙摆就要往玄天台内跑,“我去叫人唤太医过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结果步子刚迈开一点就被秦衍急忙拉住了衣袖。
“不必……旧疾罢了……不劳烦……殿下……”为了压着嗓子能说话,他的语句夹杂在或隐或显的咳嗽声中显得粗粝促狭,像一地的碎瓷企图粘连成原本流畅的形态。
“何来劳烦一说,当真不必?于病症而言,拖延不医乃是大忌。”
“不是……不医,是不……可医,既如此,何苦劳烦殿下……与他人。”秦衍朝她行了一礼,“恕臣,扰了……殿下雅兴,先行告退。”
晋时歌看着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远,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眼前是一片随风而动的叶子,轻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匿。
秦衍几乎是转过屏风的同时,踉跄了一步,双膝重重磕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之上,掩着嘴的白袖子已经被血染红,斑斑点点的分外扎眼。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不远处在清扫大堂的弟子,弟子急忙循声赶来,见到他这副样子急道:“哎呦师弟,你怎么,你怎么哎!我先扶你回房!”
弟子撑着他上楼,将他送回他自己的房间,忧心地在他对面坐下,满脸写着焦虑。
“师父之前给你的药呢,放哪儿了我给你拿来。”他顺着秦衍手指的方向,在多宝格的小屉子里找到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师弟你瞧,是这瓶吗?”
“多谢师兄。”秦衍接过,拔出瓶口的木塞,倒了一颗深褐色的丸塞进嘴里。
“都是玄天台的弟子,帮衬是应当的,谢什么,况且我与你还是同承一师。”陈闻江见他服药后渐渐呼吸平稳了几分,咳嗽的频率也在减小,便松了口气起身道:“那你先休息着,有什么事喊我一声,下边我还没扫干净,还得回去接着收拾。”
秦衍点头,陈闻江确认他的情况确实在好转后,离开了房间。秦衍顺了几口气,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将手里的青瓷瓶归回原位。沉默地立于多宝格前许久,才缓缓地拉开下一格的屉子,打开屉子夹层。
里面铺了一层白裘,而上陈放着一枚锦鲤模样的玉佩。玉佩成色上佳,通透好看,被细致雕刻成锦鲤戏莲的样子,坠着小金如意和鹅黄的流苏。
他定定地看了很久,想伸手去取,又在看见沾着血污的手后停住了,最终还是将屉子恢复原状,合上。他无言地拾起桌几上的书,唯有窗外的幼燕啼声尖细。
新燕,新燕……
晋时歌心里回想着方才那人说的话,骤觉面前一桌的饭菜食之无味,或许他说的也没错,如果保不住燕窝,即便是查明了燕雀从何而来,也并没有任何意义,覆巢之下无完卵,而更重要的事显然更亟待解决,既然自己已经回到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时候,与其再在“神迹”上纠缠,不若看看到底该如何做才不枉此趟,不枉“神迹”的降临。
“苏烨。”
一个黑影从窗子处快速地翻进来,单膝跪地道:“殿下。”
“我让你去盯着魏公子,可有收获?”
“魏公子行踪与往日无异,呈云馆对弈,赋春阁吟诗作画,有时会去如柳楼听曲,大多时间还是在魏府不出,与韩公子相谈甚欢。”
“他倒真是日日好兴致,风雅的很。”晋时歌唇角一弯,笑里半是讥讽。
“不过今日魏公子与韩公子交谈之际,有提及圆平城,虽无几句,但属下斗胆猜测,不日应会动身前往。”
圆平城。
前世里相当重要的事态节点。
当时她以公主之威替魏谨摆平城门守卫的出言无状和拦阻,后魏谨因为守卫求情而收了一波人心并成功进城,自己则被劝返,而在这座不起眼的边陲小城里,出现了一个于魏谨而言最为重要的同盟,也是他大业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他们在威胁与谈判中交换了信物,从此结成了相互牵制又相互援助的联系。
这把刀,在晋国的大地上诞生,被晋国磨砺出仇恨的锋芒,最终敲响晋国的丧国之钟。
晋时歌不禁又想起了那张脸,长眉如柳目似月,清朗若修竹,分明浅扫粉黛眸光柔些便是海棠醉日的娇美,可因那如刀剑般的冷眸色偏生出几分冷戾英气来,束发着袍一见会觉着是个面容清逸的少年郎。
她见过她身着男装持剑飒爽的样子,也目睹她珠帘玉幕下对着凋败之花含泪的愁容,前世养尊处优、张扬跋扈的小公主最初只将她当成追求魏谨路上的敌人,口中吐出“公平相争全看钧翊哥哥偏爱于谁”的调子,而在往后的岁月里,渐渐发觉似是同道沦落人,变故中的惺惺相惜和怨恨,自刎城墙下的焦急呼喊。
那人救过她无数次,却也是那人帮着魏谨掐断晋国的脖颈。
是了,那个城墙下唯一呼唤她名字的声音,是她的,而她的血落进了她的双眸。
如果说重活一世的晋时歌对魏谨只剩滔天的仇恨,那么她对于那个人呢,恨或者相惜似乎都没那么绝对。是敌是友,或二者皆是,这些横亘生死的交集,都在神迹降临后回到素不相识,再也理不清。
“……殿下?”胭欢见她沉思良久,轻轻开口唤道。
晋时歌回过神,缓缓地吐出一口挤压在身内的浊气,转头看向苏烨道:“你做的不错,接着留意,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殿下。”苏烨应毕,轻巧娴熟地跳窗而出,似是从未来过。
圆平城……魏谨,这一次可不会什么都握在你手里了。晋时歌转动着面前桌几上的茶盏心里暗道。
“这茶过于滚热,烫手的很,早该吹凉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