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温蒂回复消息的间隙，苏觅百无聊赖地划回了论坛的推荐页。

    那条庭审视频的热度仍旧居高不下，稳霸榜首，评论和转发错眼间就激增数千。

    视频封面上，菲利克斯这个名字是鲜红的加粗字体，但并没有触发新的角色卡，应该是与剧情无关的路人甲，可男子那双墨绿色眼睛，令苏觅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开头是一片漆黑，背景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夹杂着衣料摩擦的杂音，不多时亮光出现，周围的环境清晰起来——这是一间古希腊式的大礼堂，两侧的陪审席上坐满了人，正前方的高位上遥遥端坐着一名身穿法官服的矮胖老头。

    拍摄者应该是法庭外围维持秩序的法警，距离比较远，而且大概率是偷拍的，所以为了遮掩镜头导致画面时明时暗，而片刻后画面停止摇晃，聚焦于法庭正中央，那道身穿囚服，手戴电子镣铐的背影。

    “罪人菲利克斯·霍夫曼，你还要继续包庇同伙、不肯招供吗？”法官的声音苍老而透着威严。

    “审判长大人，我想您误会了，”被四周无数道目光无形施压着，那名叫菲利克斯的囚徒仍然是平静的，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从未有过同伙，更没有罪行可招。”

    “没有同伙？你的意思是说，两个月前的地下酒吧爆炸案，和一周前入侵联邦核心系统的高层机密窃取案，都是你一人策划一人实施的？看不出曾经大名鼎鼎的AI研究院院长，私下里还是个黑客高手和组弹专家。”陪审席上有人出言讽刺道。

    “没有罪行可招？呵，且不提那两桩铁板钉钉的罪案，你化名“E先生”，组织所谓的生化人互助协会，暗地里鼓动第七区的民众造反，不断激化联邦政府和民众间的矛盾对立，细数下来恶迹斑斑，这些你还能狡辩吗？”有人奋然起身，继续高声质问。

    “请容我询问您一个问题，在那起地下酒吧爆炸案中，丧生的人数具体有多少？”菲利克斯平静地反问。

    “除去无法确认身份的残骸，死亡人数共计17人。”

    方才出声质问的人立刻将答案脱口而出，转眼间，又对自己下意识回复的行为感到懊悔，愤愤然补上一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人权互助会犯下的罪行！”

    “如果我记得没错，阁下应该是奥梅拉斯家的人吧？”

    站在陪审席中的男子高傲地昂首，冷哼道：“能让昔日眼高于顶的霍夫曼院长记住，还真是晚辈的无上荣光。”

    人群中心的菲利克斯偏过头，将目光投向陪审席。尽管镜头里只有模糊的背影，但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沉稳而内敛的气场。

    “当初我还在研究所任职时，你父亲曾经在联邦会议中当众驳斥过推行反生化人法案的议员，痛骂他们是披着人皮却毫无人性的血统论魔鬼，令我钦佩万分。想不到几年后的今天，他心爱的儿子也沦落成了他最瞧不起的血统论者。”

    “你配不上奥梅拉斯这个姓氏。”最后这句话的语气仍旧平静无波，落入众人耳中却像陨石坠海，激起千层巨浪。

    陪审席中窃窃私语声四起，简直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围在头顶嗡嗡叫，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男子霎时间跳脚起来，惊怒地猛拍桌子，大吼道：“你这个自然人种的叛徒，哪来的资格妄议我们奥梅拉斯家族？！”

    苏觅被他石破天惊的咆哮刺到了耳朵，啧地一声调小了视频的音量。

    好在审判长很快敲下法槌，扬声喝令“肃静”。

    待陪审席重新恢复秩序，慢慢安静下来后，菲利克斯忽然笑了一声，话锋一转：“方才你告诉我的数据是死亡共计17人，我相信您身为高贵的自然人血统的记忆力，这与联邦警署公布的数字相吻合。然而据我所知，在这场爆炸事故中，还有62名未曾提及过的遇难者。”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没错，这62名就是被自然人法案剥夺了人类身份，机械化程度超过70％的生化人。”

    审判庭中鸦雀无声，整个审判席，包括方才气急败坏的男人，无一不陷入诡异的沉默。

    高位上的审判长沉声道：“菲利克斯·霍夫曼，不要再说无关话题混淆是非。”

    “无关吗？”菲利克斯平静反问，抬起自己被电子镣铐束缚的双手，轻轻将灰白条纹的囚服领口往下一拉。

    他身影微偏，似乎在将自己裸露出来的脖颈示于人前。

    即使隔着屏幕，苏觅也敏锐地察觉到，现场的气氛在这一刻彻底坠入冰窖。

    “我想诸位对这个印记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整个联邦中，没有人会不认识这个印记。只要一个人接受过机械化改造，那么他的身体上，必须刻上代表其机械化程度的记号。一旦机械化程度超过50％，那么这个印记必须出现在无法掩盖的部位，而如果机械化程度超过70%，那么他将被剥夺所有合法的联邦人权，甚至连人造AI的待遇都不如。”

    “而那62名不被计入死亡名单的遇难者，全部都是机械化程度超过70%的生化人。”

    菲利克斯用最平淡的语调叙述着一切，可即便是对这个世界的背景并不熟悉的苏觅，也能感受到一股内敛的沉痛。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穷途末路的阶下囚，而是身处教台高谈阔论的演说家。

    穹顶的琉璃瓦折射出美丽的五色光线，倾泻在那人灰色的囚服上，平添一股凛然自威的神性。

    “一百年前，联邦议会按照贫富阶级，将人类的居住地划分为一到七区，由前三区的居民掌握最顶尖的科技与绝大多数的财富。二十年前，又推出自然人法案，将人从物种层面划分为自然人和生化人，严格将接受过机械改造的生化人隔绝于前三区之外，甚至强制在他们身体上留下印记，失去作为人类本该生来就拥有的尊严。”

    苏觅突然想起简钦那句“百分百纯度的人类”，她当时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性质的俏皮话。

    “我的一位朋友曾跟我讲述过，一种来自于远古时代的东方刑法——黥面，即在犯人脸上刺下不可磨灭的图案，彰显其罪恶滔天。”

    远古时代？捕捉到这个用词，苏觅心里微微讶然，看来这个世界的设定，本质也是脱胎于她原本所处的地球，只不过距离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千年起步。

    这让苏觅忍不住在心中吐槽：所以过去了千年之久，人类的文明制度非但没有进步，甚至倒退回了奴隶社会吗？

    “那么这些你们眼中不配为人的怪物，他们犯下了怎样的恶行呢？或许是他们的祖辈不够努力，没有抢夺到第一区的公民身份，只能被迫在第七区——那个被称为联邦垃圾场的地方安家。”

    “又或许是他们的基因太‘劣等’，身体抵御不住辐射、重金属和化学废料的侵蚀，只能将病变的脏器进行机械化处理。”

    “但是第一区的各位精英们，高贵血统的自然人！当你们畅快地生活在伊甸园里的时候，人间已经变成了炼狱，与此同时，你们还要怪那些被剥皮抽骨的下等人不肯乖乖留在垃圾场里。”

    “菲利克斯，你当年出事之后，明明可以进行器官再生移植手术，却偏偏要选择换上机械义肢，半年后便成立了生化人互助协会，难道你仅仅是出于善心，而非是想复仇？”审判长冷冷打断。

    “况且两年前，联邦高层已经允许生化人进入前三区，并且投资巨款在下三区建立救助站和净化站，可你仍不满足，假借互助协会之名，屡屡聚集生化人进行恐怖袭击，野心可见一斑。”

    “是的，审判长先生，您前面所说的话，就是我们互助协会这些年来取得的硕果，联邦出于什么目的暂且不提，但部分生化人确实获得了进入前三区的资格，这也是为什么，那62名生化人遇难者会出现在一区的地下酒吧。”

    菲利克斯并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质疑，而是重新借坡下驴，将话语权争夺回来：“所以，您为何会认为那场爆炸案是出自互助协会之手？我们好不容易为生化人争取到前三区的入场券，只为了用62名生化人同胞换17名自然人的命？这笔买卖可太不划算了。”

    审判长沉默下来，似乎无法反驳这席话，死寂持续了半晌，审判席中又有人蠢蠢欲动，站起身来打算反驳回去。

    可就在这时，视频中传来一阵沉闷的推门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礼堂门口的方向，也是视频拍摄者所在的位置。

    因此视频画面开始剧烈晃动，应该是偷拍的法警正手忙脚乱地遮掩镜头。

    视频的最后，苏觅清晰地听见有人朗声说道：

    “霍夫曼先生，您油嘴滑舌、颠倒黑白的功底不减当年，可惜的是，您的搭档——‘K小姐’，方才已经将你与其他同党的罪状和盘托出。”

    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越来越急促的鼓点，至此，画面戛然而止。

    底下弹出的评论区正吵得沸反盈天。

    苏觅粗略扫了几条点赞量比较高的热评。

    『沙拉多加番茄酱：联邦愿意让生化人进入前三区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缺奴隶，缺不花钱的奴隶，缺打不死的奴隶，缺打死了也不用赔钱进监狱的奴隶。』

    『生化人滚出前三区：臭虫又开始叫了，怎么办，你们的精神领袖下大狱啰～还是被同伙背刺的，嘻嘻活该』

    『咬人的河马不叫：那些叫嚣着要把偷拍者抓起来的人是不是傻呗，拍摄角度这么明显，想逮肯定早逮出来了，你猜为什么这个视频还没被处理。』

    『无公害高等猪：看小奥梅拉斯的小丑相，我要是老奥梅拉斯，早就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大义灭亲了。』

    『电子心也会爱：联邦越将生化人互助协会视为眼中钉，越说明它是个好组织好去处。』

    『末日先死自然人：联邦高层千方百计想将地下酒吧爆炸案推到菲利克斯身上，无非是想掩盖他们背地里清除生化人的行动。』

    『小鱼爱吐泡泡：审判庭这么急着给菲利克斯定罪，更多是因为联邦财阀妄图垄断教育资源的计划败露了，急需找个替罪羔羊转移大众视线，可惜生化人可不买账。』

    『喂我一瓶耗子药：这个视频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前同事也加入了生化人互助会，他跟我说菲利克斯早就处以火刑了，现在他们会里正选拔新会长呢。』

    『：听说从下周起，考核成绩达标的一批生化人将正式进入一区的墨兹联合学院就读，有没有墨兹的学生现身说法一下？』

    ……

    这些五花八门的ID和发言出人意料地接地气，让苏觅难得感受到了活人气息。结合刚刚的视频和评论，辛尔对这个世界的设定有了基本了解：

    生化人和自然人分为敌对的两派阵营，生化人居住在污染严重的下三区，迫于生存需求改换机械躯干，机械化程度越高，受到的歧视越深。自然人生活在环境优质的上三区，享受着从生化人身上压榨而来的高科技文明。第七区的存在有些特殊，它是污染程度最深的垃圾场，在那里生存下来的大多是高度机械化的生化人，因此已经彻底封锁起来，既不允许外区人入内，也不让任何活物从中走出来。

    爱丽丝的母亲——穆尔夫人任职的墨兹联合学院位于一区，所以穆尔一家大概率都是一区的高等公民。

    好在这些跟她并没有太大关系。辛尔漠然地想，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顺利活到献祭那天，让剧情安稳进行下去，然后成功脱离苦海，回到她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信息栏还没有动静，看样子今晚温蒂不会回消息了。

    苏觅心里还惦记着玛丽老师的事，在智脑上检索了一下今晚林荫大道的车祸报道，并没有相关讯息，橱柜里的咒灵娃娃也并没有异动，这让她放下了一半的心。

    再也抵挡不住睡意，苏觅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关上了智脑，打算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万事等明天再说。“

    令苏觅万万想不到的是，今晚她注定难以安眠。

    凌晨三点，房子的女主人，爱丽丝的母亲——安娜，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