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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阙氏檀香
男主:白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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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白玉楼。
白玉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里面菜肴昂贵到一小碟子黄瓜能抵上贫民一年的口粮。
白琉玉的筷子在满桌琳琅菜肴上点着,正犹豫到底吃哪个才好,却一回眸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哟。
这不是阙氏家族的小女儿么?
他一挑眉毛,干脆拍下筷子,喊了一声伙计。
店小二立即屁颠屁颠赶过来,谁不认识这位名动京城炙手可热的才子,出手阔绰自不必说,打赏的小费就够他这个小伙计一月的工钱呢。
“去,喊这位小娘子来唱曲。”
一枚分量十足的银子塞到店小二手上,小伙计立即眉开眼笑,好说歹说劝姑娘挪步。
少女身段袅袅,抱着琵琶,迈着小碎步走来。她一直低着头,只管看自己脚尖。金丝线白底缎面的绣花鞋,俗气中却透着几分雅致。宛如她此刻尴尬的身份,都快跌倒尘埃里了,却又惦记着骨子里的清高。银-词-艳-曲不弹,粗俗小调不弹,弹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高山流水。
小厮远远一指的时候,少女只看到一个公子哥的背影,看衣裳绸缎就晓得是有钱人家,有几分风韵,爱听个风雅小曲也算凑个乐子。
谁知。
她一抬眸却堪堪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梦里画了千百次的眼睛,如今见到两碗水银真正晃在眼前了,却是吓得倒退三步,琵琶也快拿不稳了。
不是的。一定是容貌相似之人罢了。这京城大着呢。南来北往客人多着呢,指不定有人生了一双相似眼眸。
也可能是晚上噩梦多了,总梦到当年退婚那一幕。她爹爹咄咄逼人,她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瞧着,少年郎君满脸失望,一双生机勃勃的眸子一点点暗淡下去直到化为两摊冰水。再无生机。
是了。
一定是噩梦。
“这位公子,想听小女弹什么曲子呢?”
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袅袅婷婷上前来,浅浅一拜,算是行礼。
就仿着对待普通客人一样,低声问他。
“十面埋伏会不会?”
白琉玉随口问。
檀香点点头。
她调紧了弦,正了音,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在这喧哗热闹的白玉楼,这清清冷冷甚至是凄凄凉凉的歌声响了起来,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檀香也晓得这挺破坏氛围,因此只是细着嗓子仔细唱,不敢当真放开了歌喉。
是天要亡我。
非战之罪。
回到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是不是也是这种无奈苦闷的绝望之情呢?说他克死满门,说他天煞孤星,说他这种人命格如此可怕,帝王不会重用,夫妻不会恩爱。将来必定是个废人。
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废人呢?自然是退婚了。
退婚二字。是他每晚噩梦。伏案看书时,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居然全是退婚。他半夜洗脸,拿冰冷透骨的水拍打自己脸颊,逼着自己醒来。
你如今炙手可热,权势滔天。何必被这俩字折磨呢?
是要这样小声劝慰着自己,才能哄骗自己熬过又一个失眠夜晚。
“公子?”
檀香试探着小声问。
这公子哥似乎听曲听得走神了,神游八荒不知所踪,一曲终了也不晓得打赏。真是的。亏她还以为碰到一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呢。
“檀香。”
“是我。”
白琉玉不爱玩你猜我猜无聊游戏,谜底直接摊开来,才叫戳破皮影戏那层纸,生生漂亮呢。
檀香脸上一下子仿佛打翻了五味缸子,酸甜苦辣咸统统汹涌而来,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公子认错人了。”
她只好低下头,让额发覆盖她眉眼惊慌神色,故作镇定说,“小女唤做桃花。”
“哦?”
“桃之夭夭,妁妁其华的桃么?”
“不就是檀香的桃么?”
白琉玉声音越发讽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檀香,你嫁人了么?”
檀香匆匆一拜,仓皇逃离。嘴上只小声呢喃,公子,您当真认错了。
两只白底描金绣花鞋仿佛亮点小老鼠一般,瞬间消失在长廊拐角处。
赏钱也不要了。权当把弹了一曲。弹曲子反正也不费什么,只费小嗓。
总好过为了几两碎银的赏赐,把尘封尴尬事全抖露出来,弄一鼻子灰。
她还是要脸的。
昔年侯府的幺女千金,沦落到白玉楼卖唱的境地。不是不难堪的。
如今,唯有躲字诀。
躲过今日就好了。檀香藏在层层叠叠的架子后头,抱着琵琶,手指忍不住捂住胸腔。一口忐忑不安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摸摸眼角。居然有冰凉的泪痕。
是怕的。一定是被这位客人的胡言乱语生生逼出的泪水。
这位客人也真是。她的琉玉哥哥才不会长了这么一张嚣张霸道的脸,明明是江南最温柔的三分明月,是她每晚梦中缠绵的眼睛。
喊她檀香做什么?檀香早死了。死在一年前侯府大火之中。如今活着的,只是桃花。说是明媚也好,说是低贱也好。桃花就是她此刻的花名,是白玉楼老板娘捧在掌心的卖座秘密,一曲袅袅婷婷琵琶行,能把明月楼最好的花魁娘子都比下去。
她的琉玉哥哥,死在三年前的暴雨夜。他们都死了。
所以呢?
所以死人的名字唤不得,死人的事就一笔购销,不要拿到活人阳间来说。
檀香露出一个自嘲笑容。闭上眼,小声劝自己。
熬一熬,就好了。
白琉玉顺着走廊尽头望过去,眼睁睁看着那个娇滴滴身躯消失在帷幕后头,忍不住一挑眉毛,整个人忽然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
好。
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年前阙氏侯府火灾以来,他一直差人四处查询幺女檀香的下落。这个人仿佛在京城失踪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不是化为焦土灰烬了,只要一天官家不认,他就抱着一线生机。
这女子可是他一千个日日夜夜的噩梦,不分昼夜,就用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巧巧就攀上他肩头,掐上他脖子,叫他窒息。
她怎么能死?
她若死了,他岂非行尸走肉苟活于世?
这下好了。
她在。
这事就好办了。如今他权倾朝野,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要一个走投无路的卖唱女低头,还是容易得很呐。
白琉玉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一筷子夹了细腻鸽子蛋,竟是一下子就把一桌好菜都扫得干干净净。等汝阳王府的小王爷赶来时,只见一桌残羹剩餐,杯盘狼藉。
“小王只是耽搁了一炷香时间,白兄倒好,这么不讲情面?”
小王爷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揶揄。
“今日府邸上幕僚替我算了一卦,卦上说【宜饕餮,不忌口】,”白琉玉随口胡扯,掰不下去了才笑着说,“来来来,小王爷,我敬你一杯。”
“西候侯府倒了,东南王也被囚了,如今小王爷可以当个逍遥快活神仙了,这杯当敬。”
白琉玉眸子一弯,仿佛两枚月亮。只说话时声音可低,生怕被人听了误会。
又让店小二撤了一桌子残羹冷炙,重新点了一套“金玉满堂”,十二道生鲜十二道热炒再配十二道冷盆,才看到小王爷脸上稍微好些。
“说到西侯侯府,”小王爷忍不住低声赞一句,“白兄真是好手段。为了报复当年退婚之仇,把侯府也算是一锅端了,斩草除根一个不剩。够狠。”
“哪里的话。”白琉玉立即反驳,脸上却还是淡淡笑容,说不出是自矜还是当真谦虚,“京中布局,总有人要填了黑子的假眼。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倒不若做得干净利落些,也不用再烦到旁人了。”
“可以呀。”小王爷嘿嘿笑起来,又摸着下巴,似是想到了什么极美妙的事,“春分将至,汝阳王府要设宴摆酒,若白兄得空来玩,小王倒愿意把京中贵女引荐几个,免得你功成名就却孑然一身,说出去叫人笑话。”
功成名就。孑然一身。
这话放到旁人身上,不过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般客套话。
可到了白琉玉头上,却是弦外有音。
毕竟。这白琉玉可是被上一任准岳父批为“命犯天煞孤星”的命格,纵然是功名在身,却只配孑然一身。
否则,遇谁克谁。
也因此他当上内阁大学士首辅已一年多,却鲜少有人敢上门来说亲。用京城的风言风语来说,就是——谁敢把女儿往白公子手上送,谁就是把孩子往黄泉路上推,且这人不但会克妻,估摸着还会克岳丈全家。谁让指望着靠结姻亲攀上权势,怕不是攀上了阎王早早一命归西。
没人想拿嫡女赌,更没人想拿全家运势赌。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儿可多了去了,六部侍郎哪个不好?非要找个天煞孤星比命硬?
小王爷如今敢开这个口,就是真心要绑上白琉玉这条船了。
春日宴敢来的贵族女子,必然是小王爷这边给了什么定心丸,让她们家族能死心塌地跟着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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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这一天,天空晴好,说一句万里无云也是不为过的。
白琉玉穿着淡蓝色袍子,簪着白玉发冠,很是一派风流儒雅。他在朝中从来是自诩清流,不会像王将军这般满脸横肉穿金戴银出席,而是将内阁大学士身份演绎得惟妙惟肖,一柄折扇都干干净净,只在扇面上提了四个字。
王将军望着那扇子,只觉得这人装得很呐。
这春分时节,京城自是春寒料峭。
还偏要附庸风雅摇什么折扇,扇面上凑近了看,啧啧,提了“君子慎言”四个字。
“白阁老真是谨言慎行,来喝个酒,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王将军嗤之以鼻。
白琉玉呵呵一笑,抱拳见礼,只随口打哈哈说,“哪里哪里。”
“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他正纳闷怎么王将军这个老匹夫也来了,一抬眸瞥见女眷那一座中,有个满脸横肉的肥嘟嘟少女,不是王将军长女又是谁?
哟。这面相倒是福气,估摸着旺宅。
亏得小王爷有心,挑了这么些“绝品”妙龄少女来,为了他这身“天煞孤星”的命格,也是动足了心思。
酒席无非歌舞,行个酒令。
女眷一座初时拘束,待到酒过三巡耳酣面热,也就嬉笑声大了起来。
宴会堪堪一半时,有异域女子纱裙翩然起舞。
屏风后传来琵琶声,一曲《塞上秋来》弹得铮铮,颇有诗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味道。
这味正。
倒是让人想起——
白琉玉探究的眼神望着屏风后羸弱侧影,略一抬眸,发现人人都伸长了脖子,估摸着都十分好奇。
“可否请这位琵琶小娘子出来一见?”
满脸横肉的王将军按捺不住,先开了口。脸上肥肉抖了几抖,眼睛也贼亮。
小王爷咳嗽一声,“这位小娘子非常难请,且规矩也多,正是不想见客,才让她挨着屏风后头弹奏呢。”
王将军立即不满,重重一掌拍上桌子,冷哼道,“本将军赏识,是小娘子福气。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重了。
气氛一下子僵硬。
大概王将军这两年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脾气也愈发上来了,连天子见他都要留三分薄面,更别提一个小小琵琶女了。
小王爷只好努努嘴,让小厮去请人。
白琉玉屏住呼吸,盯着孔雀绣花屏风后头,莲步轻移转出的美人,一下子愣住。
是她。
果然!
今日檀香打扮得更是隆重,上身是藕粉色小袄,下面是百蝶穿花描金长裙,额发细细密密压在额头,拿一串水晶链子坠着,耳朵上是两枚尾鱼吊坠,头上斜斜簪着一支白玉簪子,莫名看着眼熟。
这簪子。是当年两家交换的定情信物。后来退婚退得兵荒马乱,也没来得及把簪子一并退回去。
因此呢?
今天是檀香头上簪了一个白玉簪,白琉玉的白玉发冠上也簪了一根。一式两款,但分阴阳。
只是若没人刻意去提,就只道是大街小巷寻常见到的款式。白玉簪么,朴素古雅,还想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白琉玉却是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昨日酒楼重逢,他派去的小厮还来不及打探,今日就于春日宴上再遇。这尴尬的怕不是檀香小娘子了,而是他了——恨不得一把攥着她,狠狠问她这是做什么?宁可周旋在京城达官贵人之中,弹着不入流的小曲,也不愿意与他相认?
“哟。”
“倒是个怯生生的美人呀。”
“难怪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王将军一见美人,脾气全没了。本来一股子无名怒火,如今都化为了眼中的柔情,故意笑得十分起劲,招招手说,“来来来。”
“怕什么。”
“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王将军端起一杯酒,先抿了一口,又让丫鬟替琵琶娘子倒了满满一杯。
“来。”
“这是赏你的。”
“曲子谈得好,当赏!”
王将军眼睛一横,指着酒杯,让她喝。
檀香抬眸看一眼满脸横肉的将军,再偷偷瞥一眼旁边的公子哥,一颗心算是彻底沉入谷底。
这。
被肥胖将军调戏已是十分难堪,又要被先前的未婚夫这么冷眼旁观,不知心底冷笑嘲笑过多少回,真不如一头撞死在梁柱上倒也罢了。
尴尬。
欲死。
她强忍着,湿漉漉的泪水却是不争气,在她巍巍颤颤拿起酒杯时,剔透泪珠一滴一滴滚入琥珀色酒杯,仿佛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委屈只好和着眼泪一口吞下去。
好辣。
这酒后劲十足,是男人们才爱喝的陈年花雕,把她嗓子快烫出一个洞来。
“哟。”
“哭什么?”
“真是给脸不要脸。”
“罚你三杯!”
王将军胖归胖,眼睛却尖。他努努嘴示意,丫鬟立即又满上三杯。
三个青瓷小酒杯,一溜烟排着。仿佛不动声色的刑场,等着犯人行刑。
一杯已是烫喉。
三杯估计是胃穿肠了。
檀香泫然欲泣。
她抱着琵琶,一时觉得这满院歌舞声色,琳琅美食,却都不过是默不作声看她出丑的枷锁。女客们伸长了脖子,捂着帕子浅浅笑着,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娇笑。
“酒都碰不得,还出来卖?”
“就是就是。”
“如今这年头呀,歌女也不好当,也不看看这什么世道,还清高呢。”
“真当自己是身世清白好人家的女儿呢。”
声声刺耳,字字入骨。
檀香忍不住抬眸望一眼白琉玉。
这位公子满意了?
他当年被退婚之仇,算是得报了?
难怪昨晚上酒楼老板娘连夜敲门,说让她好生筹备,明天有笔大生意呢,定金就下了一两金。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否则。
哪儿会这么巧?
这一眼宛如刀割,剜了白琉玉忍不住撇过头。
他咳嗽一声,只好端起架子,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调笑神情,伸手去捏她下颌。
檀香没来得及闪躲,下颌被他硬生生捏着,双眸被迫对上他眼睛。
梨花三分湿漉漉,白雪漫天般迷茫。
她眼中有雾,隔着山水。
“?”
“这是做什么?”
“这难道不讲究个先来后到?”王将军立即不满,骂骂咧咧要动手,却被一柄折扇轻轻巧巧点住了经脉。
“你!”
穴道一封,手上居然使不出力气。王将军有口说不出,只好满脸横肉乱跳。
“王将军自重,”白琉玉指指隔壁一桌,“将军嫡女还在隔壁一桌看着呢,你这么公然为难一个卖唱女,怕是不雅?”
卖唱女。
三个字,仿佛一根刺,将她钉死在卑贱无比的位置。
一声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
“刺客!”
“快!”
“保护小王爷!”
仿佛是平地一道惊雷。
整个春日宴一下子炸了锅,各色女眷们纷纷抱头鼠窜,有人躲到了镂花桌底下,有人吓得惊声尖叫,也有人嘤嘤哭泣。
一柄柄长剑突然斜刺里横贯出来,仿佛是训练有素的死侍。他们仿佛鬼魅一般,从光天白日的廊檐下突然凌空跃下,一身黑色长袍与白色面具,只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
很快就见血了。半只胳膊腾空而起。女眷们翻着白眼,王将军的胖女儿口吐白沫,直接昏厥了。
汝阳王府的侍卫们匆匆赶来,手上提着一柄柄雪亮长剑。王将军夺过一柄剑,就与刺客们厮杀起来,奈何醉酒厉害,步伐不稳,很快就胸口见血。
白琉玉皱眉,这变故让他一下子怔忪。在如此戒备森严的王府,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好生盘查,又怎会?
他赶紧想去保护檀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刺客冲散,隔着慌乱人群,转到了假山背后。
白琉玉批劈手夺剑,也混战厮杀起来。
一时整个汝阳王府后花园仿佛人间炼狱,断臂残肢飞溅,鲜血肆流。荷塘鲤鱼闻到了血腥味,仓皇四散逃走。
乌云蔽日。
好端端春日艳阳,一下子成了晦涩天气。
今日不宜宴请。
是为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