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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
一条狭窄阴暗小巷子尽头,矗立着一座毫不起眼的破宅。宅子闹鬼,再低租金也没人愿接手,只好空关着,平白便宜了八脚蜘蛛千足蜈蚣。
一条鞭子啪嗒一声抽打下来。
少女传来一声低呼。
可惜破宅又幽又深,这惨叫声过了层层门槛,传到巷子口时倒淹没在了儿童踢翻毽子的嬉笑声中。
“喊呀。”
“喊破了天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一个老婆子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手上鞭子一声接一声落下,丝毫不肯手软。
“一个卖唱的琵琶女罢了,说什么卖艺不卖身,真正笑话。”
“只要到了京城的地盘,你这种低贱如蝼蚁一样的女子,全是要听……的话。”
老婆子骂得十分起劲,却也晓得关键字句掐了声线。
大概不想随随便便就卖了雇主。
“听话。”
“喝汤。”
一个温文儒雅的声音响起,听着斯斯文文,仿佛是读书人模样,与老婆子的粗鄙声线对比鲜明。
可他话语中不怒而威的威胁感,却仿佛是渗透了千百斤铁链的重压,叫人不得喘息。
檀香被鞭打得伤痕累累,衣裳破碎。
自那日在假山后被人一掌切中脖颈,她就一直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就是无尽谩骂与鞭打。
“我,我,我可是白玉楼老板娘照着的人,不是随随便便的琵琶小娘子。”她哭着说。
“哦?”
“白玉楼?”
“你说白玉楼掌柜娘子么?”老婆子阴恻恻笑了起来,“倒也算个人物。”
“只可惜,和我家主子比起来,她这来头可就排不上号了。”老婆子抬抬手,又是狠狠一鞭子抽打下来,“乖乖听话不好么?免得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
檀香忍着疼痛,低声哭泣着喊,“才不要。”
他们似乎是——
想着法子要她去接近首辅大人,然后乘机窃-取-情-报,甚至下-毒-暗-杀。
她不想见到白琉玉。
她更不想杀他。
“傻孩子。”
温润儒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仿佛是四月最温柔的清风,拂过她脸颊,“你这张脸与阙氏侯府千金当真有七分想想,你要好好感激才是。”
“我们上次找来一个三分像的脸,让吴大夫在她脸上动刀子,可惜刀子不长眼,动歪了,人废了也疯了。”
“你这七分想象,就只要化个妆面弥补下,都不用动刀。”
“怎么?”
“还不感恩戴德?”
男子半俯下-身,对着地上满脸血污的小娘子,轻声细语劝说。
动刀子?
动歪了?
整张脸废了人也彻底疯了?
檀香哆嗦一下。她突然明白——
这些人怕不都是疯子,他们为了蓄意接近首辅,网罗全天下长得像侯府千金的女子。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才不管死了谁又疯了谁。
她今天若是不点头,怕是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命。
低贱宛如蝼蚁,却也是阙氏侯府最后一点血脉。她不能死。就算赔笑卖唱也要活下去。
“好。”
“我……听话。”
她咬咬牙,手指攥紧,指甲掐出血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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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
还差三天。
人牙子带着娇滴滴小娘子来到首辅大人府邸的时候,走的是角门。
气势恢宏的朱漆正门关得严实缝合,两头骇人石狮子一左一右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
角门又小又窄,门槛却高。
人牙子不得不小声提点小娘子,千万要迈开了腿,不要被绊倒了。
人被带到一间下人住的偏房,外头有淅淅索索风吹竹竿的声音。
远远似乎还能听到管家与人牙子算账的声音。
檀香狠狠心,照着老婆子吩咐,把一包粉灌到了自己喉咙中,再是一包粉扑上了眼睛。
一时间疼得撕心裂肺,却只能咬牙忍住。
这药见效,不早不晚。
恰是三天。
夏至这一日,池塘垂柳吹落白色柳絮,少女瘦弱纤细背影,靠着柳树悄然站立。
白琉玉偶尔路过九曲长廊,瞥见柳树下背影,一时心头悸动。
是了。
一定是幻影。
足足找了三月有余,几乎将京城每一寸地皮都要掀开来了,却还是找不到她。
春日宴上,她匆匆忙忙躲到假山后的身影,居然是最后一面?
白琉玉捏碎了无数酒杯,整只手上都是骇人伤疤,刀刀划划,瓷片扎入掌心居然也不觉得疼。
是这样痛,才会白日幻影,想着她此刻就好端端站在自家池塘柳树下,袅袅婷婷,嫣然一笑。
下一瞬间。
少女真的回头。
她双目微闭,樱唇露出一点点微笑,柳絮一点点拍打她额头,似乎岁月静好。
宛如七年前他们初见时一般,她只是侯府天真懵懂的小女孩,见了客人就只管喊哥哥。
“哎?”
“你是哪家的小哥哥呀?”
她轻声问。脸上带着一点点稚气与三分捉狭的使坏。
白琉玉的脚步匆匆迈过九曲长廊。
平时不觉得,今日方知这长廊如此逶迤漫长,足足走了半晌才到荷塘对岸。
“嗳?”
“琉玉哥哥?”
小娘子娇滴滴的声线柔软,宛如一夜回到了七年前。
“!!”
“谁让你跑来的?”
“人牙子也真是,看着全须全尾进来的,才晓得是个瞎子,我花一两金子买个瞎子丫鬟做什么?”
“你还敢擅自跑出偏房?”
“走!”
“跟我找人牙子退货去!”
管家斜刺里冲出来,拽着小娘子衣袖就要赶人。
如梦。
出醒。
这一声凶狠喝骂,把白琉玉七年幻境打破,他定睛看清了——
是了。
是个穿翠绿裙衫的丫鬟打扮,只是这脸。
“慢着。”
“松手。”
白琉玉喝止管家。
“大人?”管家立即一脸谄笑,尴尬解释被人牙子骗的事,“本来看着是个周正机灵小娘子,也会沏茶会奉水,想着能代替周儿,谁知才两天就瞎了,给大人添堵了……”
“不必。”
“你下去罢。”
白琉玉挥挥手,让管家麻利快滚。
惯会见东家脸色的管家,头一回纳闷了。又看着东家目不转睛盯着这个盲眼小娘子,心中暗叫。
不是吧?
瞎子也要?
东家这口味也真是……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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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琉玉伸出修长手指,撩开覆盖在小娘子额头的黑色长发,露出一张瓜子小脸。这脸上一片桃花明媚,透明仿佛如一片花瓣。
只是。
双眼紧闭,恰如管家一口一个“瞎子”,是个——
盲女?
怎么可能?春日宴上偶遇时,她还是明眸善睐,一双眸子滴溜溜直转,宛如一只娇滴滴的小狐狸。怎么会?才短短几个月?
难道是混乱时被弄瞎了?
白琉玉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仿佛来自深渊。
“檀香?”
“你瞎了?”
这一刻。他第一次希冀自己认错人了。这不是檀香。只是一个长得貌似檀香的小丫鬟。
可他又希望是。这矛盾心晴,仿佛一万只蚂蚁小口小口吞噬他心尖,让他呼吸凝滞。
“公子。”
“我……是桃花。”
“被卖到府邸上当下人的桃花。”
檀香局促着小声回答,声音清澈宛如三月溪水,却带着生涩胆怯,叫人怜惜。
“我今天早上醒来,突然就……看不见了。”
“公子是不是不要我这种没用的下人了?”
“可是。”
“如果公子把我退回去,似我这种无用之人,会被活活打死的。”
檀香搅动着十指,一滴流水从眼角流淌下来,沾染了胭脂,因此泪珠似血,分外醒目。
白琉玉没忍住。
他拿修长食指擦去眼角泪珠,深吸一口气,怔忪说,“檀香。”
“你怎会如此?”
“我以为你沦为琵琶女已够不堪,居然还瞎了。”
“呵。”
“你父亲当日说我命途多舛,天煞孤星。”
“我看你才是时运不济,厄运连连呐。”
白琉玉忍不住感慨。
可他这发自肺腑的感叹,在檀香听来,却是每个字都宛如小刀子割在她心口。刀刀见血,字字留疤。
看呐。他一日都不忘侯府之耻,句句不离退婚俩字。她唯有咬死了不是阙氏幺女,才能苟活。
本来么。
老婆子他们计划中,也是让她防着侯府千金一言一行,处处勾着她,却不挑破。阙氏一族失去圣上欢心,一场大火少了谋逆定罪的官方流程,反正人死了也算了解一桩公案。若是公然大大咧咧承认她就是檀香,本就是找死。
“公子说什么?”
“小女子听不懂。”
檀香只是一口咬定,拿手指试探着摸索柳树,勉强站稳,哭丧着脸哀求说,“公子留我一命。不要送我回去。”
“……”
“你这眼睛若当真是一早醒来突然失明,不是外力所伤,该是可治。”
“我会请李大夫来诊。”
白琉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当真不是檀香?”
“小女子唤做桃花。”
“公子。”
“你认错人了。”
檀香行了一礼,袅袅婷婷的优雅样子,完全不似一个琵琶女该有的做派。
白琉玉懒得再争辩。
管她是谁。
只要……
“我会让人替你收拾偏房的衣物,”他露出一个淡漠笑容,刚才的心荡神驰一下子收敛起来,声音也变得揶揄起来,“虽然瞎了,姿色还是绝美。”
“别住偏房了。”
“今晚开始,到我房中伺候罢。”他直白了当说,拍了拍手,立即有小丫鬟从长廊檐柱后转出,躬身听令。
“替樱……桃花姑娘收拾,再让她沐浴更衣,晚上搬到落雪阁来。”
小丫鬟立即说是。
檀香一愣。
落雪阁?他寝居之处居然真的叫落雪阁?七年前那句玩笑话,他还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