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碎边关冷月,泥浆裹挟着血色飞溅。
寒风似刀,割在萧玥的脸上,她紧紧拽住缰绳,企图使出几分力使身后策马之人能轻松一些,直到肩头被温热的鲜血打湿,终是忍不住啜泣。
“玥玥别怕……”
萧佑的脊背挺得笔直,怕贯穿胸口的箭矢伤到萧玥,微微倾斜着身子,本想多安抚她几句,却被涌上喉间的血呛得直咳嗽。
“可是二哥,你流了好多血,要不我们停下,我给你看看伤。”萧玥已感觉不到兄长的体温,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乞求。
“怎么?信不过二哥,这点小伤,回去让军医上点药就好了。”萧佑呼吸愈加沉重,可仍强撑着平稳的语调,甚至低笑了一声。
萧玥的眼泪滴在他的手甲上,声音发抖,“小伤?箭都穿透了,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
萧佑咽下口中鲜血,将缰绳在左手上多绕了一圈,右手则覆上女子细软的手背,那本来是该在闺阁中写字刺绣的手,如今却被冻得青紫,这一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响。
十七岁的少年将军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撑着一口气,也要把唯一的妹妹带回军营,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赶上,即便是进入南豫国的地界,他也不敢放松半分。
直到朝阳初升,军营的轮廓出现在萧玥的视线中,她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在战马的一声长啸中,双腿俱断,两人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哥!”萧玥被萧佑死死地护在怀中,整整一夜的逃亡让本来白净的女子早就没了从前的灵动,而那位意气风发的萧家小将军也因为满身干涸的黑血显得可怖。
萧玥颤抖地抚上他的脉搏,微弱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萧佑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她便乖乖附身凑近,只听他道。
“玥玥听话,回京都去……”
从前不肯乖乖听话的萧玥此刻连连点头,脸上布满了被风吹干的泪痕。
军营辕门前的守卫认出了他们,惊呼声将平静打破,因为二人彻夜未归,执掌帅印的萧老将军与其副将早就着急等候着。
萧恒大步朝他们走来,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飞扬,他虽七十有五,已是有告老还乡的年纪,腰背却仍然挺立如枪,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随行军医顾不得太多,跪在萧佑身前,在探过他的鼻息后,唯有一声叹气。
“少将军身中之箭抹了奇毒,毒素已随伤口化入肺腑,怕是无力回天……”军医避开萧玥绝望的目光,他深知此女自幼学医,论医术二人不差上下,不过想在他这儿寻得一个得以医治的奇迹,“属下……无能为力。”
萧玥瘫坐在地,只觉天旋地转,她看着军医惶恐地退下,看着祖父的背影忽然佝偻,看着亲兵将哥哥的尸身洗净,不知怎的,已经在将军的营帐中呆坐了一天。
帐内昏暗,只有一盏长明灯在角落摇曳着微弱的光,萧玥分不清时辰,喉咙干涩地像是被人填了一把塞外的沙子。
“哥哥……”她轻声唤着,气若游丝。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后背,平日里稳如泰山的人此刻也红了眼眶,但他不似妹妹能肆无忌惮地哭闹,祖父年纪大了,此时唯有他能稳定军心。
萧玥抬头,泪眼朦胧间认出是大哥萧佐,他比弟妹年长十岁,早已生出如同父亲般的威严,此刻他端着一碗温热的白粥,学着弟弟的模样,笨拙地哄着妹妹。
他的这双弟妹乃双生胎,母亲武将之躯也没能熬过生产,留下儿女便撒手人寰,他与父辈又常年驻守边关,因此兄妹二人在京都结伴长大,感情最为深厚。
“大哥,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无理取闹,非要偷偷跟来边境,就不会被抓,二哥也不会深入敌营救我,该死的明明是我啊。”
萧玥捧着瓷碗,豆大的泪珠裹进粥里,声嘶力竭地哭道,萧佐心疼得紧,像安抚受惊的小兽般将人搂进怀里。
等她发泄完了,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平息,萧佐才从怀中拿出那枚夺去亲人性命的物件来,缓缓开口道。
“玥玥,从来没有人是应该死的,你二哥在乎你,才愿意为了你以命相搏。”萧佐刻意压低嗓音,摸着妹妹柔软的发丝。
“我们疑心多时,北黎多次惊扰我边关三城,却迟迟等不到朝廷来信一举反击,怕是朝中有人…”
“通敌叛国!”
萧玥接过那枚淬过毒的箭首,眼中噙泪,猛然抬头,再次望向大哥时,眼中生出愤恨。
“大哥!是有人引诱我去的北黎军营,是一个……”
萧玥还没来得及形容那人面容,便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道,“那人已经死了,在你们回来后不久。”
“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阿佑,北黎深知,只要有他在,就破不了我军布防,尽会耍这些阴谋诡计!”
萧佐咬紧牙关,眼中迸发出怒火,
萧玥仿佛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许久,坦然道,声音嘶哑却坚定。
“不,萧佑没死。”
萧佐望着她与萧佐如出一辙的样貌一愣,瞬间明白他这个妹妹的所说何意,眉头紧皱,“不可!”
“如若二哥身死的消息传出,北黎必定派兵攻打,即便我们能有与之抗衡的兵力,若此时朝中奸细与其里应外合,我们也讨不到好处。”
萧玥猛地站起身,义正言辞过后,萧佐正欲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便听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士兵通报道:
“北黎大军压境,将军请副将速去中军营。”
萧佐正欲前去迎敌,却见小妹快一步上前取了萧佑的佩剑,眼神凌厉,不由自主地抚过剑鞘上的纹路,那是萧佑从敌方军营完好无损带回的东西之一,另一个便是她。
她紧皱眉头,道,“大哥,来不及了,他们此次前来,定是来确认二哥的生死。”
萧佐深知军情紧急,可让从未上战场杀过敌的妹妹假扮战无不胜的萧佑上阵,无异于送死,他已经失去了亲弟弟,已然承受不住接着失去一个家人。
可萧玥比起萧佑的顽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既已下定决心,谁都劝说不过。
黑云压城城欲摧。
萧老将军立于城墙之上,手中长刀紧握,指节泛白,誓要与敌军厮杀到底。
“报——”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单膝跪地,“敌方喊话,要萧小将军……应战。”
萧恒心中骤然一沉,萧佑尸骨未寒,罪魁祸首此时点名要他出阵,分明是试探。
他正欲下令死守,忽听身后一阵骚动。
“是少将军,少将军来了!”
萧恒猛地向城墙下探去,瞳孔骤缩。
只见一匹黑骏马踏尘而来,马背上的身影银甲覆身,铁面遮颜,腰间佩剑泛着银光,正是萧佑的装束!
可他明明已经……
萧恒瞬间明白了什么,苍老的手微微颤抖,担忧孙女的安危,却终究没有揭穿,任凭她对敌军对峙。
萧玥勒马停于阵前,剑锋直指敌军将领,声音冷如寒铁,“手下败将,胆敢犯我南豫境地,今日,本将军便叫你……有、来、无、回。”
敌军皆脸色大变,心中惊疑不定。
将领曾被萧佑挑于马下,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死死盯着面前人,想从她身上找出破绽,直到她将脸上玄铁面具轻轻摘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露出那个令北黎军畏惧的笑容。
敌军将领梗着脖子,直言,“不可能,萧佑已经死了,你究竟是何人?”
“呵,怕是你们北黎有朝一日灭亡,我萧安命也不会就这么去死。”萧玥猛地一夹马腹,敌军阵型瞬间骚动。
“滚回去告诉你们国君,只要我活着一日,南豫的疆土便少不了半寸!”
将领再顾不得其他,带着大军仓皇逃窜。
虽说此次不战而胜,可萧玥却全没有刚震慑过敌军的心满意足,在为了封锁消息,匆忙将二哥火化之后,更加郁郁寡欢。
萧恒看她再不似往日,对长辈撒娇诉苦,原本手中的团扇针线也变成了长枪短剑,一举一动皆学着已逝兄长,心中一阵酸苦,最终化为长叹。
五年之后,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当时失去的是一个孙子还是一个孙女。
京城初冬,薄雾笼罩着朱雀大街,西郊,一座刚好能遮风挡雨的破庙中,篝火旁围着几个乞丐,冷风从残破的窗棂灌进来,将火苗吹得忽明忽暗。
“听说了吗?萧家那位小将军要回京了,带来个好消息。”躺在角落的瘸腿乞丐数着破碗里的几个铜板,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跟咱们有啥关系,不妨碍咱睡大街。”独眼的张婆子裹着臭烘烘的被褥,另有一人嘬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道,“萧家那几位不是一直常年镇守边关,忽然回京是为何?”
“啥好消息?”小乞丐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成亲呗,听一个在大理寺当差的官爷说的,太后赐婚,萧府次子萧安命和宁歌公主。”
“啊?宁歌公主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给配了那么个煞神?”
张婆子紧皱眉头,叹气声一声接一声,领过公主施恩米粥的乞丐更是感叹世间不公。
“坑杀三千降卒,将敌军将领的头制成酒杯日日使用,这像是个和善之人能干出的事情么?太后虽不是宁歌公主的生身母亲,可这桩婚事赐得实在人神共愤啊。”
“非也,原本这萧安命弱冠之前也是个翩翩少年郎,那时候京城中年长些的人还叫他萧佑呢,谁知跟着萧老将军去边疆守了那么几年,就变成了如今的铁面修罗。”瘸腿乞丐不满他们对萧家人的态度,道:
“北黎觊觎咱们疆土已久,多次攻打不下就是因为有他在,不狠点怎么能镇住他们的狼子野心?少将军战功赫赫,要不是他,咱们早就成了刀下鬼。”
“功是功,过是过,那萧安命坑杀降卒,连襁褓里的婴儿都不放过,这样的人也配得上公主?”张婆子撇撇嘴。
“听说芳草崖一战,他一人斩杀敌将十二人,回营的时候浑身跟被血泡过一样,最可怕的呀,他将这些将领的耳朵全部割下装进口袋,要当下酒菜呢!”
“这这这,哪里还是人,公主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了……”
瘸腿乞丐掂量着手中的几枚铜板,幽幽道,“太后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如今外戚专政,整个南豫不都他们裴家说了算吗?唯一的变数就在这萧家身上,功高震主,太后把公主嫁给他,即是拉拢,也是监视。”
“皇家做的买卖,从来不会亏着自己。”
“我说,还不如就答应了大理寺少卿的求亲,起码没有性命之忧啊。”张婆子同为女人,最是同情公主,感叹原来出身高贵之人也有难以述说的苦。
瘸腿乞丐呵呵笑起来,“大理寺少卿?嫁给那个窝囊废,还不如去出家呢。”
……
夜色较深,篝火熄灭,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唯有瘸腿乞丐望着月亮出神,庙外传来打更声,他深深叹了口气,裹紧身上的破麻袋。
明日,朱雀大街怕是会有场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