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临都城最显赫的人家,定国公府姬家排头一份。累世簪缨,接连三代都是大将军,十六年前改朝换代时,国公爷带着三千铁骑第一个冲进皇宫,新帝登基后直接赐了“世袭罔替”的金匾。
这府邸占着朱雀门外最好的地段,七进大院占地颇广,朱红大门比别家宽三寸,门口两尊铜狮子怒目裂眦,路过的文官都得绕着走。
姬府宗脉延绵,姬家老夫人是家族的主心骨,膝下二子一女。
当年老国公同幼子在北疆战死,只留下两副带血的铠甲供在祠堂。老夫人从此立下严令,不许孙辈练武,全家改走读书做官的路子。偏长孙姬春暮自幼偷习兵法,违令从军,前年也战死沙场,老夫人一夜白头,全家哀恸不已!
大儿子姬伯书继承定国公爵位,当家管着全族。正妻徐氏生有两子:长子姬春暮遗下孤寡,次子姬夏舒刚及弱冠,因五行缺木,祖父起表字“青筠”,如今他成了阖族上下的指望,现正埋头准备科考。
偏房郑氏育有一女一子:女姬儒月年十五,待字闺中;幼子姬秋蘅方满五岁,稚龄懵懂。
老夫人的女儿嫁给了前朝皇族,生了对双胞胎女儿,长女李婉莹咏絮才高,幺女李婉妲容色倾城。后来女婿被贬到岭南,老夫人连夜进宫求情,把两个外孙女接回姬家抚养。
府里还养着个赵家女,正值十七芳华,逢人未语先笑,一双桃花眼弯得比檐上新月还俏。因生于冬至,得名娇耳,阖府上下娇儿、阿娇、娇娇唤得亲昵!
她的生父乃定国公麾下副将,母亲则是北燕人。
北燕地处大郅以北,终年风雪肆虐。两国边境战事没完没了,邻近的城池今日挂燕旗,明日换郅幡,百姓通婚早成了常事。北燕女子肌肤胜雪,眼窝微陷,资容艳丽,有很多嫁入大郅生活的,其中就包括娇耳的母亲和姨母。
娇耳六岁那年,平静了几年的边境又乱了。北燕新帝以“大郅皇,帝位来路不正”为由悍然发兵,铁骑一夜踏破五城。大郅朝野震动,定国公亲率三十万大军北伐,却因仓促应战折损近半兵力,最终仅夺回两座城池。她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倚着梅树咳血,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国公爷与老夫人商议后,将故友遗孤接进府中,当女儿养了起来。
娇耳虽被国公府收养,但因是家中独女未曾改姓,每逢祭祀仍返临都赵宅;其祖籍清水县尚有祖父在世,另有一叔父赵全明任当地县令。姨母嫁与临都谢家,姨夫任兵部尚书。
二公子姬夏舒昨夜从西山书斋归来。离春闱只剩个把月,他匆匆拾掇书卷回临都备考。
娇耳踏入正厅,见厅内众人围着个隽美青年嘘寒问暖,他从容应对问询,声音清朗坚定,举手投足尽显读书人的端方持重,任谁瞧着都是光风霁月的姬家玉树。
她贴着墙垂手静候,等众人散去才得空缓步近前,盈盈施礼:“二哥哥安好!”
青年抬眸含笑:“娇儿妹妹!”
他生得极俊,身量挺拔如青竹,肤色冷白似寒玉。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偏那鼻梁左侧一点小痣,倒给端方的五官染了丝艳色。
“哥哥刚到家吗?”娇耳嘴角挽起甜笑,眼尾弯成月牙泉,眸光清亮得不掺半分阴翳,仿佛昨日还攥着他衣袖讨糖糕吃的小丫头,“一路上辛苦了!”
“昨晚子时进的府门,我倒不苦。”姬夏舒凤眼凝在她脸上,三个月没见,那张本就尖巧的脸瘦得下颌仿佛能裁纸,眼下泛着淡淡青紫,唯有那对桃花眼仍汪着水色,像暴雨后倔强不落的杏花。
他命婢子上来盏红枣姜茶,将茶盏递到她跟前,清隽面容温润,声音却沉了几分:“只是苦了妹妹了。”
娇耳望着他,贝齿轻咬下唇,忽而樱唇委屈地扁起,眼眶泛红似染了胭脂,晶莹泪珠顺着面靥滚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二哥哥......”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葱指揪着帕子,泪眼盈盈道:”你说我怎么这般倒霉,难道真如他们说的我…我生来带煞?”
姬夏舒黑眸凝向她,温声道:“妹妹休要胡说,下次再听见着混账话只管让玉珠一一记下。”说着从月白色锦袖中抽出素帕寄给她:“哥哥替你拔了那些脏舌头。”
娇耳怔了怔,非但没接那帕子,反把脸更深埋进自己的帕子里,单薄的肩头颤得厉害:“还没过门就作践我屋里人,真要进了郑家哪还有我的活路?”仰头时睫毛忽地一颤,泪珠子连成串从眼角滚到下巴,湿漉漉的眸子盯着他:“那玉环跟了我十年,我一直将她当亲妹子待,现下出了这档子事,叫她日后怎么做人?关在柴房七天七夜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哥哥……” 她又唤他一声,那声音像片沾了露水的羽毛,轻轻落在人心尖上,“若她真有个好歹,要我怎得安生?”
姬夏舒见她玉容寂寞,涕泪纵横,不由倾身上前,执帕子的指节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尾,触手一片温软:“我记得妹妹很满意这桩婚事,她搅黄你的姻缘,你倒大度,还替她操心。”
“她到底从小服侍我,也不是什么坏心肠,不过想攀个好人家,再说季宣…” 她顿了一瞬,声音闷闷的像浸了水的棉,有气无力:“郑公子若不愿,谁能强他上榻?我该谢玉环教我看清了他。”
姬夏舒点头,不可置否:“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 待要继续说时,却被围上的人群打断。
国公夫人徐氏提着青色裙摆而来,压低嗓音问:“这是怎么了?”转头对侍立婢女扬声道:“还不快打水来!”
娇耳仰起哭得泛红的小脸,哽咽道:“母亲......”
“姐姐怎的一大早又哭哭啼啼?”姬儒月斜倚着椅子,一张小圆脸白如团扇,圆润的杏眼半睁半阖,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好福气都要让你哭没了。”
“可不是么,”李婉妲捏着帕子掩唇轻笑,她生得极美,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粉面含春时眼尾微挑,端的是顾盼生姿,“姐姐难不成还嫌自个儿不够晦气?”
“两位妹妹怎的还两幅面孔?”姬夏舒眉梢高高挑起,眼底寒星掠过,“对着我这做哥哥的尽是甜言蜜语,对着你们姐姐便这般尖酸。莫不是专拣好听的哄我开心,好谋取好处?”
姬儒月,李婉妲两人互望一眼,嘴角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姬夏舒向来少动肝火,她们赶紧抿紧嘴唇,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素日里常送些珠宝钗环、绫罗绸缎到几个妹妹院中。又有一手惊绝画技,临都城多少显贵豪商捧着万金求他墨宝而不得,这几位妹妹近水楼台,偶有节庆还能得他一幅小画。更别提他生得眉眼如画,是临都贵女们茶会上的谈资,这两个妹妹对他自是又敬又慕,半句嘴都不敢还。
“快别哭了,仔细明日眼睛肿成杏子。” 徐氏柔声劝慰:“你爹爹原要退亲,是你祖母拦着,让你哥哥再去从中周旋。”
“周旋什么?” 正逗弄重孙的姬老夫人回头,白玉簪子晃出冷光,“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那玉环又自小服侍她,收她做妾不比收外人强?日后要当家主母的,连这点容人气量都没有?”
她捏着孩童拨浪鼓的手顿了顿,眼角皱纹里凝着世故的冷硬:“真当大门宅户是清水潭?没点贤良名声,将来如何辖制仆从、协理中馈?”
娇耳将头埋得很低,哽咽着,指尖轻轻揪住哥哥半边衣襟,桃花眼又蓄满了泪,似春雨打湿的海棠,泪珠子扑簌簌滚到他衣襟上,打湿他月白锦袍。
姬夏舒眉头微蹙了下,从红木椅上起身到祖母跟前,先长揖及地,再捏了捏小侄子肉嘟嘟的小脸,含笑道:“祖母疼重孙儿疼得紧。”
姬老夫人抬眼觑他,手中拨浪鼓“咚咚”轻响:“你又要作什么怪?”
“孙儿哪敢作怪?”他笑意清浅,从袖中取出卷画轴展开,宣纸上麻姑手捧寿桃的端丽姿容。“孙儿念着祖母寿辰将至,便斗胆临摹了幅《麻姑献寿图》,虽不及原作万一,倒也含寿比南山的心意。”
姬老夫人目光在画上转了两转,这才唇角挂起笑意:“你倒还记得我生辰。”
“祖母的事,祖母说过的话,孙儿可都记在心里呢。”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只是觉得祖母刚说的话欠公允,若说贤良需容人纳妾,那妹妹若嫁去郑家,将来满宅美妾绕膝,岂不是要把贤良二字刻在脑门儿上?”
“混帐话!”姬老夫人拍了下扶手,孩童吓得往乳娘怀里缩,“男人谁没个通房?你日后也一样……”话到嘴边忽的顿住,盯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姬夏舒恍若未觉,指尖抚过画中麻姑衣袂,声线放柔:“孙儿记得祖母常说,我姬家女儿纵是嫁作人妇,也该是被捧着的月亮。如今郑家三郎连婚前便闹出这等腌臜事,婚后怕不是要把月亮踩进泥里。”
他抬眸直视祖母,眸中清光湛然,“孙儿不才,虽不能替妹妹们挣来金山银山,却一定要保她们不必在别人屋檐下忍气吞声,这门亲,退得。”
姬老夫人捏着拨浪鼓的手指缓缓松开,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冷笑一声:“你倒会拿我从前的话堵我。”
“如今朱雀街茶楼的说书人都把这事编成话本子了,弄得人尽皆知,那玉环也只能抬进郑家角门。” 姬夏舒指尖轻叩着红木桌沿,眼梢微眯:“纵是抬进郑家角门,也得让他们给个贵妾的名头,毕竟是他郑家理亏在先,这点颜面总要顾的。”
满头珠翠的郑姨娘捏着护甲轻晃,凑上前来接话,眉间似有薄怒:“倒是便宜了那丫头。”
“便宜?” 郑老夫人斜睨了眼她,语气愈发凉薄,“那画本子我也听下人说起过,说书人添油加醋写玉环如何衣衫不整攀高枝,如今临都城妇孺皆知。她进了郑家,表面是贵妾,实则要被主母磋磨、被下人耻笑,后半辈子怕是要困在狐媚子的名声里打转。这等福气,不要也罢。”
姬夏舒余光瞥见呆坐在矮凳上的娇耳,她眼神惶然,鬓边一支珍珠步摇斜斜坠着,越发显得柔弱可怜。
他眼底暗流汹涌,嗤笑道:“世人只道郑家三郎捡了个便宜妾室,却不知这妾室是扎在喉头的一根刺 —— 拔不得,咽不下,偏生要日日对着这张惹祸的脸,倒教他往后天天瞧着恶心。”
老夫人轻叹着颔首:“容我同你父亲再细细商议。你这妹妹啊……”她瞥向蜷在角落的娇耳,“终究是个不省心的,这都第二回闹得满城风雨。虽说皆不是她本意,可往后哪家公子敢娶她进门?纵是娶了,怕也要被人在背后嚼烂舌根。”
姬夏舒指尖力道恰到好处地揉着老夫人肩颈:“便是第三遭又如何?敢娶她之人原就该有几分胆魄,若当真寻不着,我养她一世便是,咱们府里还供不起这碗饭?”
“尽说胡话。”老夫人反手拍在他手背,怪嗔道。
八仙桌上已铺开阵仗:蟹黄汤包放在几叠竹笼里,燕窝粥用整块暖玉盅煨着,并着四样酱菜、银丝卷并枣泥云片糕。丫鬟们捧着青玉碟穿梭布菜,新熬的玫瑰卤子正往碗里倒,甜香气扑鼻。
娇耳执起象牙公筷,拣了只汤包搁进姬夏舒碗里,眼睛红肿,眼波却柔软异常,声音又甜又糯:“哥哥读书辛苦,该多吃!”
“妹妹近日清减了,也该多补!”姬夏舒舀了燕窝粥轻轻推到她面前,指节叩了叩碗沿,凤眸微挑,染尽临安风流。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比屋外的春光更教人觉得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