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筠痕

    崇文馆四面飞檐悬着青铜编钟,风一吹响声清脆,吓得鸟儿、雀儿的都不敢在此停留。丈八朱廊爬满苍青藤蔓,露出的梁柱朱漆斑驳,尽是前朝学子刀刻的涂鸦,像是被岁月磨旧的书卷。

    推门就看见通天彻地的乌木雕花架,层层叠叠垒成书山,架上典籍多以布函套裹着。几卷翻开的书卷斜插在架间,边角卷着,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姬夏舒临窗整理典籍,剑眉星目间凝着专注。高挺的鼻梁像刀削似得,左侧一粒浅痣恰悬在阴影处,恍若白璧微瑕,将温润长相衬出几分锋利劲儿。

    饱唇天生微扬,不开口也让人觉得温和有礼。这会儿子他认真看书抿着嘴,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执卷的指节修长白透,映着暖阳泛起冷玉光泽,似冰棱雕琢。

    忽然身后传来爽朗笑声:“青筠!”

    他回头扫了眼二皇子刘景川,一身锦绣华服,肩宽腰窄,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贵气。

    大郅与北燕缠斗十二春秋,三座失城仍未收复。连年征战耗得两国皆露疲态,去岁冬月,使臣们终是议定了红妆换铁甲。

    前不久,十七岁的嘉云公主披上嫁衣,由自己哥哥亲自护送和亲,青史只余一行墨迹:“大郅十六年春,帝女和亲,边关暂宁。”

    刘景川斜倚着书架,指尖转着支狼毫:“听说娇儿妹妹亲事又黄了?”

    “殿下何时爱管后宅琐事了?” 姬夏舒抬眸时眼尾微挑,唇角噙着抹淡笑:“你不是天天在抱怨,后宫莺燕太吵。”

    刘景川搭上他肩膀戏谑:“青筠的家事怎能算琐事,不如我来替你分担,将娇儿妹妹……”

    话未说完,姬夏舒已用手背挡住他嘴:“说正经的,送亲路上可出了岔子?”

    “除了颠簸倒是出奇的顺利。”他冲身后随从抬了抬手,随从捧了个匣子上前,雪莲混着蜂浆的甜腻漫开:“我记得令妹有咳疾,北燕这蜜炼川贝,听说最镇夜咳。”

    姬夏舒没接,只拿狐疑眼神将刘景川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刘景川将匣子往案头重重一搁,白了他一眼:“干嘛这般瞧我?刚才不过是同你玩笑。我带礼物给她,那是因为她是你妹妹!”说着又从随从手里拿过三张雪貂皮道:“给你其他几位妹妹。”

    姬夏舒垂眸道了句:“殿下费心!”身后清风已捧着檀木匣无声上前将东西收起。

    刘景川忽然眉心拧出几道深痕,一本正经道:“有件事很蹊跷,我门下人发现今岁六十名誊录官里五十八个是江南籍。”

    “五十八个?” 姬夏舒握笔的手顿在半空,墨珠 “啪” 地砸在宣纸上,晕开团狰狞的黑,“你当即可禀明圣上。”

    刘景川轻轻叹气:“我昨日便去了,父皇却说江南文脉昌盛,誊录文章自然工整,理应多用!”

    姬夏舒眸中精光暗闪,没再言语。

    不多久,二人一前一后撩起暖帘跨出门槛。

    春日正午,明晃晃的日头悬在空中,照到人身上绵柔柔、暖洋洋的,连风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柳絮。

    姬夏舒掀开车帘,国公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阳光镀得发亮,两尊石狮子脚下卧着晒太阳的花猫,见了主仆二人只懒懒抬了抬眼皮。

    他径直往前厅,先向祖母恭敬请安,又与母亲闲话片刻,才转身往内院走去。

    绕过太湖石假山时,新草如茵的坡地上正翻飞着各色凤蝶。杏花枝头两三只黄莺掠过柳梢,惊起金粉糊蝶没入紫藤花瀑里。

    姬儒月提着裙摆在追蝴蝶,云鬓微乱,远远瞧见他,拎着网兜气喘吁吁跑来:“二哥哥快瞧我捕的粉蝶!”

    “嗯,不错!”姬夏舒俯身细看网中扑棱的彩蝶,顺手替她扶正歪掉的玉簪。

    李婉妲款步近前,玉手托琉璃盏。纤腰若柳,杏腮凝露,眸光潋滟似含春水:“这玉带凤蝶赠予表哥可好?”

    “我素来粗疏,恐糟蹋灵物。”姬夏舒笑着摆手推拒,见她鼻尖沁汗,顺手递过帕子:“春露尚寒,仔细风邪。”

    李婉妲葱指轻颤接过帕角,碎花自鬓边坠落。霞染双颊,娇羞难掩,低头轻声道:“谢表哥关心。”

    复又情意绵绵看向面前青年,见他新裁的锦袍裹着抽条的身量,腰间玉带勒出劲瘦腰线,霞色从双颊漫至颈侧,眼波比春溪还软几分,柔柔媚媚道:“表哥此次归来清瘦不少,想来读书幸苦,我照着古方煨了整宿的黄芪乳鸽汤,让婢子送到你书房了,表哥回去煨热再喝。”

    “表妹有心了!”姬夏舒朗然一笑,日光映得他黑眸清亮。

    紫藤架下又窜出个泥娃娃,蘅儿攥着桃木剑扑进兄长怀里。奶娘追来告罪,见少年郎单手拎起幼弟,拍掉他屁股上的草屑,将人轻放地面,掌心拭去他颊边泥印,温声道:“弟弟妹妹且先玩,仔细别往水边去。”

    转头叮嘱奶妈:“今日风大,看着点别让蘅儿近水。”又朝捧网的婢女抬了抬下巴:“去取些枇杷膏润喉,仔细他们跑岔了气。”

    婢女们低头应声,眼睛偷瞄那身白衫子:临都城谁不晓得姬家二公子品貌无双,及冠之年仍未定亲。那些世家贵女的请柬到他手里连火漆印都未拆。

    两个丫头咬耳朵:“莫不是好南风?”被另一个掐了把嫩肉:“才不是,之前陈尚书嫡女落水,二公子连外衫都没解,直让侍卫去捞的人。哪里是好南风,应是心里有喜欢的人,才对其他女子疏离不屑。”

    “都皮痒了是不是?”李婉妲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惊得婢女直哆嗦。她最恨这些碎嘴惦记表哥,指甲险些掐进小丫鬟臂弯,“再让我听见半句浑话,统统打发去浆洗房!”

    转身退到廊柱后,她攥着表哥刚递来的帕子,低眉贴近轻嗅。想起那年暴雨惊雷,他解下大氅裹住她发抖的身子,那声“妹妹莫怕!”时常在梦里回响。

    “定是待我不同的!”她把帕子按在发烫的脸上,布料沾着他特有的清凉香味,转身时耳朵通红。

    姬夏舒带着清风往五进院去。

    四进院芳菲园住着李家姊妹,李婉莹暂居姑姑家未归。五进院绛红园与夏泊轩比邻而居的正是娇耳与姬夏舒,六进院住着郑姨娘母子三人。

    婢女云秀斜倚在夏泊轩花月亮门上,娉婷袅娜,面白唇红,灼灼风华,勾人眼目。

    “怎么在这里?”姬夏舒看到她,清淡淡一笑,垂下手臂,抬脚跨上游廊,眼尾笑纹尚未完全舒展,唇角已抿成直线。

    云秀跟在半步后,抿唇轻笑:“婢子专程候着公子呢。大小姐早来了,在廊下等了好些时候。”

    姬夏舒指尖微顿,方才还散漫垂着的袖摆倏然扬起,转眼已跨进庭院。

    老梅虬枝盘曲,遮天蔽日。树根处错落,山石间清泉蜿蜒而下,几只浑圆橘猫蹲在池畔,毛脑袋齐刷刷探向水面,爪子悬在半空蓄势待发——水里几尾红鲤悠闲摆尾。

    少女伶仃肩骨抵着梅树,腰身如柳枝将折。乌发绾成慵懒发髻,几缕碎发被春风撩起,冷白肤色透着几分病气,鼻尖却晒出淡红,像是早春寒霜里绽了朵山茶花。

    她掐断柳枝新芽,翠色汁液染绿了指甲缝。忽然将柳枝芽尖往舌尖一抵,黛眉轻蹙:“这般涩苦……生而为人已是艰难,偏还要自酿苦酒饮下。”

    “小姑娘家哪来这些愁绪?”

    “哥哥回来了。”娇耳慌忙搓搓手指,转头抿嘴笑道:“不过见新芽才冒头便遭摧折,想起些旧时琐事罢了。”

    姬夏舒只当她为亲事伤神,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碎梅,“等春闱结束后,我便日日呆于府中。”

    “来,妹妹。”他引着她行至石案边坐下,有伶俐丫鬟端来热茶。姬夏舒握着青瓷茶壶斟了半盏,推到她跟前,“哥哥定将临都所有好儿郎都寻来与你相看,保准为你挑个顶好的。”语气温软,像哄小孩子似的。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暗涌的波澜。

    娇耳六岁便入了府,姬夏舒长她三岁,兄妹二人自小同住一院儿,自是亲密无间,偏生成年后反不如儿时,但到底比旁人亲昵。

    “顶好的已然是未来嫂嫂的了。”她原本正低头轻点案上竹纹,说这话时倏地抬头,灼灼眸光直直望向他,抿嘴娇羞:“我只取次好的便足够。”

    姬夏舒怔愣须臾,随即嘴角微翘,面上浮起宠溺笑意,虚虚在她额间一点:“如今倒是跟着儒月她们学坏了,专挑些甜言来哄人。”

    “句句真心呢。”娇耳眼底泛起薄红,指尖绞住袖口,嗓音甜软:“在娇儿心里,哥哥永远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姬夏舒指尖颤了颤,垂眸盯着茶盏里打转的浮沫,清了清嗓音,温声道:“妹妹亦是。”

    桃花疏影,杨柳新晴,满园春光都成了朦胧留白。

    娇耳从身后玉珠手里拿过一木匣子,轻轻推到石桌对面,皓腕托着腮,嫣然笑道:“送哥哥的!”

    姬夏舒好奇打开雕花铜扣时,带着梅花香气的阳光照进匣子——素白帕子上歪斜的青竹歪歪扭扭绣着几片竹叶,银线绣的“青筠”二字像刚冒头的竹笋尖。

    他手指摸过那些蹩脚的针线,偏首微笑:“妹妹绣的?”

    他打小生得隽美,是临都城无数小姐的春闺梦里人,每每上街总能收到盈袖的女红,从苏绣的并蒂莲帕子到嵌珍珠的香囊,什么精巧物件没见过,都堆在库房积灰。

    此刻捏着帕角歪扭的竹节纹,生平头回见着能把湘妃竹绣成狗尾草的针脚,却觉得别有趣味。

    “这竹子…”他捏着帕角故作端详,眼里却带着笑,“倒像咱们后山被雪压弯的那丛。”

    娇耳仔细一回想,瞬间红了脸,提着裙角就要抢帕子:“嫌难看就还我!”

    姬夏舒笑着站起身,把帕子举过头顶。春风吹得他衣袖鼓起来,像撑开的纸鸢。她踮脚刚碰到帕子一角,他却转身把帕子塞进梅树枝杈间。

    “等你绣个更丑的来换。”他背靠老梅树说话,凤眸含笑,花瓣落得满肩膀都是。娇耳去掰他手指,却见他突然把帕子按在胸口,她指尖碰到衣料慌忙缩手。

    “哥哥喜欢就留着吧。”她睇他一眼,带着欲语还休的嗔怒,揪着玉珠的袖子急急往外走,石榴裙摆扫落一地花瓣。

    姬夏舒瞅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低声嘀咕:“真生气了?”

    身侧清风直摇头:“小姐绣活向来像猫抓的,往年生辰礼不是送砚台就是赠玉佩,头回绣个竹子就招您说像塌了腰的老竹,这辈子您别指望她再送第二回了。”

    姬夏舒板起脸瞪他:“要你何用?方才怎不提醒我?”

    清风小声嘀咕:“您素日里进退得宜,谁知道见着小姐就乱了分寸。”

    “顶嘴!去把书房的书架都理一遍。”

    小厮耷拉着脑袋往书房走,无奈照做。

    姬夏舒低头又看了看帕子上歪扭的竹节,忽然想起她十岁那年趴在绣架前打瞌睡,针尖扎破手指都不自知。

    那日母亲执戒尺欲训:“女红拙劣,针黹难通。”

    他跨步挡在她身前:“妹妹不擅此道便罢,府中多的是绣娘。”为此和母亲争执半夜,隔日绣架便被收进库房。

    他将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塞进怀里,抬头正撞上抱着账本过来的云秀。

    “公子怎的还没歇息?” 云秀目光扫过他眼下的青黑,“昨晚子时回府,作画又熬了半宿,这般下去身子怎吃得消?”

    姬夏舒抬手揉了揉眉心,淡声道:“无碍。” 侧身跨进书房。

    轩窗半开,凉风穿堂。青年伏案执卷,困倦时闭目养神,睁眼瞥见案头兰草,忽地怔住。

    这株素冠荷鼎是稀世名品,当初她不知从何处寻来,赠他作十六岁生辰礼。他费尽心思照料,晨起观叶面露水,夜半挑灯查典籍,终将娇贵花株养得叶肥茎壮。

    花苞将绽那几日,她总赖在他书房。托腮盯着花骨朵,时不时扭头催问:“哥哥,今日能开么?” 发间木槿叶香混着墨香往他鼻尖钻。

    他撂笔轻笑,盈盈望她:“不若搬去你院里?省得日日跑。”

    “哪有送出去的礼要回来的!”她皱鼻娇嗔,过会儿又弯起漂亮的眼眸,冲他狡黠一笑,婉如春花明媚:“搁我手里早枯了,还是哥哥养着好,我只看花便成。”

    他屈指弹她额间:“原是拿我当花匠使。”

    她捂着额头鼓着腮帮子瞪人,眼里若含春水,漾动着粼粼波光,娇嗔道:“哥哥讨厌,看破不说破!”

    春意缱绻,葳蕤满园,十三岁的少女,初成花蕊,绿裙袅袅,肤白胜雪,眉梢眼角皆是春意,嫩的仿佛都要滴出水来,娇仙灵动。

    少年眼波盈盈地盯着她,旖旎春风拂过脸颊,拂乱他两鬓碎发,也拂乱了他的心湖,轻轻地撩拨起一圈又一圈细微的涟漪。

    而今窗牖外竹涛依旧,姬夏舒抚过兰叶,指尖凉意与当年青瓷盆沿无异。恍惚又见十三岁的少女踮脚嗅花,自己如何从背后贴近,鼻尖抵着她蓬松的鬓发深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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