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冬陇市。
夏日的阴雨连绵了一周，终于在今天放晴，从大厦二十三层望出去，纯白的云层泛着金光。
这天是柏楹进科漾资本的第二周。
周一上午八点的例会上，投资管理部门老大意外迟到，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直到八点十分，有人带头冒出一句话，导致现在一片喧嚣。
除了两个新来的职员，其他人都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不亦乐乎。
“老大怎么迟到了？”
“陈议你知道吗？”
“对啊，陈议，你知不知道？”
“陈议，你肯定知道的吧，快告诉我们。”
陈议被这余音绕梁般的催命符吵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耸耸肩，有些烦闷，“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你们谁给我一下望远镜，我现在去天台看一下好吧，要是没看到他，我就从那跳下去给你们赔礼道歉。”
陈议是柏楹进入这个部门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作为部门的投资经理，算是她的小领导。陈议年轻、有活力，待人极热情，据说是老大最得力的干将。
他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前方，右手潇洒地转着一根中性笔，由于刚刚的逼问，此刻眉头微蹙着，但似乎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大家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
有人笑道：“别啊，你往那一跳倒解脱了，我们怎么办，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
陈议一个眼刀飞过去，“我是你爸吗，还要我管你。”
那人不恼，反倒撒起娇来，捏着嗓子喊：“爸爸，我的好爸爸。”
众人作呕，陈议嫌弃地撇开头。
“陈议，你要不打电话问问老大？我们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这会到底还开不开啊？”有人继续问。
陈议耐心解释：“八点出头我就问过了，人家在路上呢，咱就是说，能不能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和谐的会议时间。”
“不能！我还有很多活没干呢，白天干不完就得晚上干，我可不想加班，除非你帮我。”
陈议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做梦！”
“你再问一遍。”有人怂恿。
陈议拒绝：“我才不问，等着吧，应该快到了。”
“胆小鬼。”
“……”
反正也无聊，顺便摆脱这群人的追问，陈议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要不开个局吧，猜猜老大迟到的原因是什么？”
众人一听，争先恐后地列出了几个选项。
“艳遇？”
“没睡醒？”
“扶老奶奶过马路？”
“摆烂？”
陈议怕时间不够用，出声打断：“就先这四个，你们押哪个？”
老员工齐声喊：“扶老奶奶过马路！”
靠近会议室的门边，柏楹坐在会议桌的末尾，亲眼目睹如此热闹的会议场面，颇为震惊。
特别是对于大家一致押注的迟到理由。
意思就是，老大不可能有艳遇、不可能没睡醒，也不可能摆烂。
这不妥妥的天选加班狂徒吗。
柏楹努力地回忆着，老大叫什么名字来着？
柏楹在读研期间，跟着导师参加过几次论坛，听说过科漾资本MD的一些传闻，比如此人风神俊朗、年少有为、眼光犀利、做事果决……总之，大多是些正面描述。
负面的，柏楹也有听说，但是少之又少。只记得某次在校园里和师姐聊天，听说此人不顾前公司栽培情谊，义无反顾跳槽去了科漾，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最大化。
柏楹之所以会进这个公司，是因为海投后，只有这个公司进面，最终踩了狗屎运。
在这个部门里，同事们亲切地称呼这位MD为老大。
她本想借着空闲时间多打听打听老大的脾性，好待日后相处避免触到禁忌，结果一周以来，根本没有空闲时间。
老大虽然出差不在公司，没有给她安排工作，但是看着同事们忙得像个陀螺，柏楹完全不忍心拒绝他们交代给她的小任务，比如，打印、复印、整理资料。
于是，莫名其妙地忙了一周，唯一的好处便是认全了部门同事，相处融洽。
柏楹从同事嘴里唯一听说的，是老大最讨厌不守时的人。
今早，她踩点到办公室，见几个同事抱着本子急匆匆地往会议室跑，才想起每周一上午的例会，才想起部门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老大。
她想不起来老大叫什么名字。
明明有人跟她说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押注完毕，谁也没有当真，因为老大也不可能撇下工作真去扶老奶奶过马路。
终于有人说了些贴近现实的。
“不过，说真的，早上雾贼大，还好今天要开会，我提前半小时出发了，不然肯定堵在高架上，所以我觉得老大应该是堵在路上了。”
“我也是，还好提前出发了。”
“我觉得有可能。”
“今天雾确实很大，早上到公司楼下时，还剩下一点火腿没吃掉，我模模糊糊看见不远处一只黑影在晃动，以为是只流浪狗，拿着火腿肠嘬嘬嘬了半天，它还不过来，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个黑色塑料袋，气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会议室一片哄笑，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前俯后仰，有人掐了人中。
陈议在笑得最夸张的时候，突然像见到洪水猛兽般，猛地咳了一声，以可怕的速度合上了笑成正方形的嘴，手上转笔的动作也顷刻停止。
柏楹将这变化尽收眼底，随即感觉到气氛正在急速地转变，身后似乎有一股寒气滑过。
几乎同一时间，其他人也都不再发出声音，各自咽了咽口水，正襟危坐。
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时间像回到了八点整。
针落可闻的空间里，柏楹听见杯子落到木桌上的声音，很轻很缓的一声。
放杯子的人不急不躁。
老大来了。
柏楹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空白的笔记本，脑子有些空白。
“咳。”
老大清了下嗓子，缓缓道：“现在开始本周的例会，咳……”
几秒的沉默后，又是杯子落桌的声音。
他嗓子不是很舒服，刚刚发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应该是感冒了。
柏楹猜测。
“两个新人，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沙哑着声音道。
被点到的一瞬间心跳如雷，柏楹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乔佳乐。乔佳乐攥着一根笔，浅笑着对她微微抬头，示意她先开始。
柏楹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看向老大那边，用最一丝不苟的语气道：“大家好，我叫柏楹，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事，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毫无新意的介绍，老大全程看都没看她一眼。他薄唇轻抿，低头翻着手里的文件，冷静沉稳，强大的气场，让在座的人大气不敢喘。
他只是简单“嗯”了声，再无其他反应。
柏楹想，上班一周，她已将部门同事认全，整个部门就跟他没打过照面，现在要她作自我介绍，他却不抬头认脸，这样的会议流程，完全多此一举。
静谧的空间里，柏楹杵在桌前有些尴尬，还好陈议带头鼓了个掌，她才坐下去。
轮到乔佳乐，她丝毫不怯场，声音带着笑，用自然又风趣的话术作自我介绍，最后博得老大相看一眼。
陈议又带头鼓了掌。
短暂的掌声停止后，他再次开口：“上周一我打电话说过，陈议你带柏楹，张岩你带一下乔佳乐，两个新人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多学习，希望你们以后谨慎、理性地对待每一个项目。”
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音调变化，显得不近人情，十分机械。
“好的，老大。”乔佳乐挺直腰板看过去，笑嘻嘻的，在一桌子面瘫前，尤为突出。
后面的会议内容，涉及到具体的项目落实，柏楹没怎么听清楚，直到将近九点，这个例会算是混过去了。
“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
张岩：“老大，下午我想请个假。”
“嗯。”他端起茶杯，问：“还有没有？”
“……”
“散会。”
众人作鸟兽散。
“我感觉老大挺好说话的。”刚迈出会议室时，乔佳乐凑过来。
回想起刚刚沉闷的氛围，柏楹轻轻摇头，“我感觉他挺不好说话的。”
“为什么？”
“就……挺严肃。”
柏楹也说不出个具体，那是一种感觉。
乔佳乐一副了然的样子，“毕竟是老大嘛，不过，我看张岩这么轻易就请到假了，我们以后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待遇。”
“也许吧。”
“你听说过老大的八卦吗？”乔佳乐终于露出此番对话的终极目的。
柏楹摇头，顺便问她：“老大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佳乐扯着嘴角，不可置信地吐出三个字：“程续行。”
柏楹恍然大悟，脑海中的某些描述终于和名字匹配上了。
乔佳乐见她连最基本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没什么八卦的欲望，礼貌笑笑便走开了。
刚到工位，手机弹出大学室友胡今桐发来的消息。
【胡今桐：气死我了，我老板有病吧。】
柏楹憋着笑，隔着屏幕都能看到胡今桐炸毛的样子。
【柏楹：咋？】
胡今桐和她是本科室友，又是同校研究生，虽然研究生时期读了不同的专业，但关系依旧十分密切。胡今桐比柏楹早上班一个月，自从任职某家公司总助以来，吐槽老板的频率由每周一次变成三天一次，现在变成每日不定时。
不过，此类吐槽也成了柏楹工作中的调味剂，她甚至相信，不久之后，她应该也会变成胡今桐这样的都市“隶”人，每天疯疯癫癫，活人微死状。
【胡今桐：我们公司有个职员把项目跟丢了，老板一生气就拍桌子，那力度大的很，吓我一跳，我手一抖，不小心把端的咖啡撒了。】
【柏楹：然后？】
【胡今桐：然后他说要出钱让我去咖啡店先培训一个月端咖啡！真想把咖啡泼他头上，但是为了几千块钱的窝囊费，我忍了。】
【柏楹：嗯……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有成就大事业的气度。】
【胡今桐：或者把去咖啡店培训的钱直接发给我，我自己在家练，便宜咖啡店做什么。】
【柏楹：……】
【胡今桐：晚上麻辣烫，加麻加辣！】
【柏楹：舍命奉陪。】
柏楹笑笑，关上手机开始整理资料。
中午饭点，柏楹因和胡今桐聊天磨蹭了会儿，要去食堂时，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张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匆匆忙忙地拿着一份文件放到她桌上，看起来十分着急，“柏楹，下午帮我把这个文件送到李总公司，地址等会儿发你手机上，我现在要去赶飞机，来不及去送了，谢谢你啊。”
张岩双手合十，满脸祈求，边说边往门口走。
柏楹点点头，比了个OK。
说实话，她还挺喜欢跑腿的。坐在办公室腰酸背疼，眼睛发酸，不如趁机出去放放风，看看自然景观，修养身心。
张岩小跑到门口喊：“回来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