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025年，A11区某公寓内，林归风有气无力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欣赏着蓝星难得一见的夜景。

    往日灯火通明的不夜城此刻黯淡无光，所有的鼎沸喧嚣都归于沉寂，只剩一个如幽灵般的轮廓，无声无息地隐没在无边夜色里。

    没了那些人造的流光溢彩，自然的星月相映成辉，林归风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澄澈的夜空，宇宙是如此深邃辽阔，以至于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窜出一颗彗星给蓝星上演大灭绝。

    一个月前，各国政府最高领导人统一进行直播讲话，通告全体民众蓝星即将面临彗星撞击，国家已建立地下避难□□人们有序前往。

    A国的避难基地总共有三处，A11区的群众全部被撤往位于北部台地的守护者一号，除了林归风。她因为在自家密室进修死宅心法，完美错过预警通知，等她出关，已经是“撞击”倒计时的第七天。

    她从口袋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包装塞嘴里，七天没吃过正经饭的她全靠家里囤的快乐水和零食续命。本是饿得头晕眼花才下机觅食，结果出门发现路上没人超市没货，整个城区空得跟鬼城一样，林归风一度怀疑是自己打游戏打出了癔症……说真的，彗星再不来她就要先一步饿死了。

    似乎是响应林归风的召唤，遥远的天际出现一抹亮点，拖着青白色的长尾朝地表袭来。随着它的高速坠落，那炽热的光芒像滚雪球般愈发盛大耀眼，亮度甚至超过太阳，整个夜空被照得恍如白昼。

    林归风强撑着双眼，恨不得找副墨镜戴上，这可是她一生一次的人生瞬间。

    空中爆发巨响，一颗导弹击中下落的彗星，慧核在爆炸中崩解，短暂膨胀的光芒下一刻如泄气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碎了公寓玻璃，林归风被掀到墙上，她大脑轰鸣，温热的铁锈气息止不住从腹部上涌，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挤吐出来。即使如此，身残志坚的她还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皮，静静注视着这壮观一幕。

    彗星解体，四散的星骸化作不规则的流星雨。小块的碎片像垂落的烟花，星星点点地消融在夜色里，大块的碎片则化成燃烧的火球，带着浓烟炸开朵朵蘑菇云。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在火光冲天的背景下，林归风躺在地上，望着头顶划过的一道道流星，乐观地想道：如果人类从避难基地早些出来的话，自己没准能成为这场世纪灾难活的见证人。

    下一秒，一颗未完全气化的陨石从天而降打破了她的妄想。

    林归风终究是被陨石砸死了。

    ……

    【开始进行污染测试】

    【1号培养舱启动污染程序，实验体L5201出现精神波动，污化度：1.0％，2.0％，3.0%……98.0％，99.0％】

    【警告！实验体L5201污化度即将超过100.0％，请立即终止程序】

    【污染程序终止，开始注入神经毒素】

    【实验体L5201生命体征消失】

    【2号培养舱启动污染程序，实验体L5202出现精神波动……】

    ……

    【实验体L5210生命体征消失】

    【污染测试结束】

    冰冷的机械播报结束后，两位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摇着脑袋离开了实验室。过了一会儿，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女生推门进入，身后跟着一台运输机器人。

    陈遇是入职不久的实习生，被分配到基因遗传研究部门做助理。

    说是助理，陈遇觉得自己更像个打杂的，每天端茶倒水不说，还要负责最瘆人的清理工作——处理实验体，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三批。

    她并不适合这个行业，纯白封闭的实验室总叫她呼吸不畅，特别当里面摆放着十具赤身裸体的苍白尸体。

    一个深呼吸后，陈遇带着机器人来到培养舱前，透明的玻璃罩内充盈着蓝色液体，实验体L5201安静地悬浮其中，像是裹在茧里的幼虫。

    只是她永远失去了破茧的机会，短暂的一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不不，不要想这些没用的。”陈遇摇摇脑袋，赶出里面不合时宜的想法。老师说过，实验体没有自主意识，它们不过是人形肉块，和以前用的小白鼠没什么不同。

    “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这是必要的研究。”她让自己冷静下来，面色如常地输入指令，等待培养液排尽后打开舱门。

    拔下弯弯绕绕的针管仪器，陈遇把实验体抱出培养舱，残余的蓝色液体沾湿了她的袖口。尽管隔着橡胶手套，那冰冷的还有些滑腻的皮肤触感，仍清晰地传递进她的大脑。

    她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匆匆把尸体垒进箱子里，然后起身走向下一台培养舱，重复这一令人不适的搬运过程。

    搬出最后一具实验体，陈遇的嘴唇有些发白。十具长相相似的人体码在一起，像是鲱鱼罐头，即使没有那种恶心气味，也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不想再看第二眼，大跨步地走在运输机器人前面，现在要把它们送往焚化室。

    焚化室在地下三层，需要搭乘电梯，实验体的运输有专门的通道。

    陈遇站在厅外，额头青筋直跳，金属的电梯门板上映出一张分外憔悴的脸，清理工作的前一晚她总是睡不好。

    一直畏首畏尾可不行，下个月自己就要转正了，这种事以后只多不少。陈遇摘下手套，揉了揉眉心。

    虽然联邦倡导人人平等，甚至为此颁布了基因隐私保护法，但实际上，基因改造人根据基因优劣划分三六九等，自然人因为能力平平多居社会底层……那没有自主意识的实验体不算人类也很正常。

    是的，很正常。

    门开了，陈遇整理好心情走进去，运输机器人紧随其后，电梯缓慢下行。

    “嘶沙——”，密闭的空间里响起一阵细微的摩擦，那声音很轻，轻到没人会去在意，但陈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经紧绷，猛地朝运输机器人看去。

    机器人的轮子在静止时是回缩的，此时正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它箱子里的尸体们也是，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堆叠的姿势。

    没有异常……

    紧张麻痹了陈遇的感官，她眼球爬满血丝，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堆本唯恐避之不及的实验体上，直到电梯门开。

    叮咚，【-3楼到了】

    陈遇收回视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脏以不正常的频率快速跳动，要是手边有检测仪器，她就会知道自己的污化度已经达到75.2％。

    这个程度的污染，基因改造人会出现难以控制的身体异变，但陈遇是自然人，除了精神有些错乱外没有其他表征。因为是自然人，她即使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也必须硬着头皮做下去。

    穿过连接的长廊，陈遇推开焚化室大门，偌大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型焚烧炉。

    她上前输入实验体的编号信息，然后退至一旁，机器人会将箱子推入炉内，等焚烧完成，她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

    “嘶沙——”，奇怪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大，在空荡的焚化室内分外刺耳。

    陈遇脸上血色尽失，呈现出病态的惨白，她大口呼吸，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幻听。

    突然，运输机器人的箱子发生侧翻，白花花的躯体滚落出来。它们还未僵化的四肢相互交叠，好似一个长满触手的白色肉块。

    有两支纤细的胳膊从底下伸出，带着整个肉块耸动起来。

    “幻觉，都是幻觉……它们已经死了。”陈遇喃喃，她被眼前的惊悚场景刺激得有些失神，一时忘了尖叫和逃跑。

    自己一定是压力太大，她用力抹了抹脸，随后痛苦地呜咽出声。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变得柔软肿胀，像泡发的馒头，不断渗出透明的黏腻液体。

    这说明她的污化度突破90.0％，急需注射基因稳定剂。

    “怎么办……要买基因稳定剂……但是……钱不够……”

    基因稳定剂是由进化研究院研发能够降低和减缓污染的药剂，价格昂贵，一支抵得上陈遇三个月的工资。

    随着污化度的不断升高，她的眼神逐渐涣散，身体慢慢朝外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复着“对不起”、“回家”的只言片语，精神已然处于崩溃边缘。

    ……

    林归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水母，被人固定在满是胶水的玻璃缸内。

    死人为什么会做梦？

    她蓦然惊醒，发觉自己不是躺在自家阳台，而是处于一片密闭的幽暗。她的脑袋侧向一边，贴着光滑的金属板，有什么软趴趴的东西压在身上，让她浑身动弹不得。

    林归风艰难地回正脖子，费力地像在操作他人的躯体。几缕头发随着动作垂落，轻飘飘地盖在她的脸上。

    有微光从上方松动的孔隙挤入，透过层层发丝，勾勒出眼前的景象，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墨色长发上，挂着两张灰白的脸。

    双目闭阖，了无生气，像是从黑色幕布里伸出的人脸面具，隔着身上的另一具身体，悬在离她脑门不到一拳的地方。

    林归风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可惜不是。

    意识回笼后，身体对外界的感知愈发清晰，肌肤相贴的柔软触感，胸腔挤压的呼吸困难……这一切都真实到令林归风毛骨悚然。她不得不面对现实，自己正躺在死人堆里。

    不过比起躺死人堆，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一点更让林归风费解。记忆中，她明明被打穿了胸腔，可她现在的身体却没有任何痛感。

    “嗒，嗒，嗒……”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林归风接二连三冒出来的疑问，她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她在被运输，她们进了一个房间，有机器在运行，【信息录入成功，等待启动焚烧程序】

    焚烧？她还没死呢！！！

    林归风顶着视觉和心灵的双重压力奋力撞击箱壁，借此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箱子被运输机器人举到半空，正准备进入焚烧炉，经她这么一晃直接侧翻，林归风被倒了出去。

    她的四肢有些不听使唤，动作生涩得像新生的小鹿，等她拨开其他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陈遇已经走远了。

    诶，箱子倒了不管吗？她还想询问一下情况呢，这里是火葬场吗？林归风一头雾水。

    她环视一圈四周，目前能获取的信息只有焚化室和地上的女孩们。她蹲在地上，确认其余九人完全死亡后将她们摆放整齐。

    在箱子里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一丝违和，那两张脸太像了，死的怕不是对双胞胎？现在来看，恐怕是多胞胎，九人简直同一个模子刻的。

    林归风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扫视一圈自己的胸口腰腹，光洁如新，还有过腰长发……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

    大脑移植还是灵魂穿越？

    林归风脑袋中闪现出这两个词，她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天灵盖陷入沉思。先不说公元4025年人类还没有人脑移植的成功案例，她一个无权无势的打工狗也没人会去抢救她的大脑啊。

    疑惑中她走到焚烧炉前，电子屏幕上显示，当前是创生纪元1348年4月1日下午六点，正在等待执行预定的焚烧程序，被执行对象是编号L5201-L5210。

    难不成真是灵魂穿越？林归风猛掐一把胳膊，面目狰狞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运输机器人因动作中断一直响个不停，林归风过去将倒落的空箱重新放好，又把地上的尸体搬了进去。

    机器人顺利完成最后的工作步骤，焚烧程序启动，她则拿起陈遇换下的工作服套在身上，向着唯一的出口走去。

    电梯里，林归风借着壁板的反光看清了自己如今的长相，批发的第十人……或许她穿成了克隆人，还是实验失败需要销毁的那种。

    叮咚，【4楼到了】

    作为一个差点被焚毁的实验体，避开人群伺机逃跑才是上策。

    林归风扣好衣服从电梯出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普通员工。

    她本想去负一楼，那里通常是地下停车场，成功概率比从正门走要高得多。可这该死的电梯竟不通其他楼层，好在现在是下班时间，往来人员并不多。

    见四下无人，林归风摸进一间办公室，里面的抽屉都被上了锁，搜罗一圈，她只顺到个口罩给自己戴上。

    【警告！检测出污染物，请所有人员尽快撤离】

    科研所一楼大厅乱作一团，陈遇还未走出大楼污化度就突破100.0%，彻底沦为污染物。析出的污染因子被电子监察器检测到，发出避险警报。

    陈遇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单位大门，人们不敢过去，最后一股脑涌进应急通道。

    选择楼梯出逃的林归风被突然冲入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警报内容也随之传入耳中。

    污染物……难道这里是爆发生化危机的异世界？

    林归风跟着人群跑到地下车库，看着大家三三两两地驱车逃离，觉得真有污染辐射的话，自己用两条人腿跑肯定是来不及。于是她清清嗓子，就近拉住一个在开车门的人，楚楚可怜道：“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您能不能载我一程。”

    对方跑路心切，没时间瞧清她是谁，直接大吼：“上上上！”接着一脚油门冲出科研所大楼。

    等车驶出五公里远后，开车的男人才松下口气，人也絮絮叨叨起来，“诶，我就说这狗单位不做人，看给人逼的，都成污染物了。”

    污染物是人变的？林归风心下震惊，她很想询问一些相关信息，又害怕暴露身份，只好压下好奇应和几句。

    “自从进入这个部门，我的头发是一把把地掉。研究没成果又不怪我们，大家都是听从上面的指示进行实验，还指望我们造神啊。”

    男人越说越起劲，正准备送领导上级去天堂，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这么说会不会被车后的同事打小报告。

    他战术性干咳两声止住话题，透过后视镜问林归风住哪。

    林归风透过车窗朝下望了望，随手指了一处颜色昏黄的偏僻地方。

    “你住贫民窟啊！”

    “嗯，最近搬的，家里出了点变故。”林归风对谎话信口拈来。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一丝同情，“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话说你哪个部门的，我瞧你怎么这么眼熟？”

    眼熟吗？那我们可能天天见面，作为研究员和实验体。

    林归风腹诽的同时弯眼笑道：“前辈您忘了我吗，我也是基因遗传研究部的，可能带着口罩您没认出来。”

    基因遗传研究部是焚化室直达的四楼部门，林归风偷口罩时瞄了眼名字。

    “哦哦！”男人像是记起什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最近有些健忘，那小李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贫民窟治安可不太好。”

    “好的，今天多谢您的帮助。”

    林归风下车鞠躬致意，目送车开远后转身朝贫民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