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归风现在是潜逃人员,她不知道科研所有没有闲心去注意自己这个消失的实验体,相较于到处都是监控的繁华街区,鱼龙混杂的贫民窟或许是个更为安全的去处。
贫民窟位于一片裸露的沙土之上,和百米开外的钢铁丛林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这里的楼房由集装箱堆砌而成,一户挤着一户,远远看去像是座色彩斑驳的像素城堡。
林归风站在入口处抬头,横亘在两楼之间的铁架上,挂着「幸福社区」四个锈迹斑斑的红色大字。
进到社区内部,林归风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什么叫眼花缭乱。密密匝匝的模块化建筑配上五颜六色的广告灯牌简直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还算宽敞的道路空间也被楼与楼之间层出不穷的连廊和灯牌由远及近地铺满。
一个贫民窟看着比中心城区还要寸土寸金。
根据广告牌上的指引,林归风穿过外围的居住区一路走到道路边缘。两侧的居民楼向后退去,她的视野陡然开阔,一个直径千米的圆形深坑出现在她眼前。
坑内是挨挨挤挤的铁皮房,它们随着坑底的弧度,由低到高向圆心簇拥,一个庞然大物在中心拔地而起。
那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房屋组建拼合的超大综合体,它像一颗心脏置于城堡的中央,外面盘旋数条公路,如同血管延伸至社区各处。
林归风从未见过外型如此错落有致的单体建筑,说是单体建筑好像不太准确,它更像是单体建筑杂糅融合的单体建筑群,或者说铁皮焊的人类蚁穴。
此时夜幕暗沉,综合体内灯火霓虹,人群熙攘,宛如一个烧得通红的大锅炉在轰隆作响,这俨然是整个幸福社区的运作中枢——贫民窟版CBD。
林归风沿楼梯向下,两侧是顺应地势搭建的沿街商铺,一路接到综合体的底层区域。
综合体外立有牌楼,高六米,红柱乌瓦,飞檐翘角,黑色匾额上刻着金色的「黄泉街」,看上去气势恢宏,比社区入口上档次多了。
里面的店铺也五花八门,什么「包售后义肢零件铺」,橱窗里摆着三条不同型号的机械臂,看接口是被暴力拆卸。紧挨它旁边的是一家「好再来义肢保健所」,还有什么「超便宜低配营养剂」,五颜六色的罐装液体瞧着就像三无产品。
一个拄拐的男人从保健所摔门而出,又怒气冲冲地蹦进了隔壁零件铺,林归风透过橱窗观察起里面的动静。
拄拐男人将一截机械小腿扔到老板模样的人怀里,大骂:“你卖的什么破东西,还没装几天就接触不良,漏电漏得我腿都麻了!”
老板陪笑:“客人您别急啊,可能型号不合适,要不您换一条?”
“换换换,老子都换三次了!隔壁老陈说是你家东西不行,装这废铁还不如安木头,你给我退钱!”
“听那姓陈的放屁!”老板也来了火气,梗着脖子道,“明明是他家修理技术不过关,还赖我东西有问题,你看我找他去。”
东西行不行不清楚,反正屋子隔音不太行,两人的争吵林归风听得一清二楚。看来这个世界的机械义体发展不错,都能随意买卖安装了。
吵架的声音太大,零件铺外吸引来一圈吃瓜群众,保健所的陈老板也在,一脸幸灾乐祸地站在门口往店里瞅。
男人和老板从店内拉扯到店外,揪住了见势不妙想要开溜的陈老板,三人开启斗地主模式。
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林归风准备抽身离开,一道爽朗的男声自上方响起。
“哟,有热闹看吗,怎么这么多人。”
说话的是位红衣青年,他站在上层区域的廊桥处,撑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两侧的铜钱耳坠随着脑袋前后摇晃。而后他双臂发力,身体向前飞身跃起,空中翻腾一周后,如一尾红鱼,精准地跳入人群中心。
动作流畅,落地平稳,可惜难度欠佳,林归风打9分。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青年在三位当事人面前叉腰站立,语气熟稔。林归风猜测他可能是执法者一类的角色,自己作为外来人员还是不要正面撞上的好。
她从人群后面绕了出去,边走边盘算要不要也开家机械修理店,这里的人看着还挺好糊弄,倒卖破烂也不错。
“别动!”
正当林归风潜心规划生财之道时,后背突然被一尖锐物体抵住,来人声音低沉:“直走,前面铺子右转。”
考虑到执法者还在附近,她不想引起注意,按照指示拐进暗巷。
巷子是个死胡同,她被推到最内的墙角,一个戴三角墨镜的莫西干头横屈手臂卡住她的喉咙,转着把双刃匕首勾掉她脸上的口罩,“打劫,交出你的光脑和银行账户。”
嗯???好熟悉的抢劫语。光脑是她所在世界和时代的科技产物,怎么异世界也有?
在林归风那个世界光脑就像人的裤子,因为钱只以虚拟币的形式交易流转,没有光脑和光屁股上街没什么区别,都是兜里没钱。
一般的谋财抢劫,除了抢随身的贵重物品外,也就让光脑转账了。
但不是每个人都穿有裤子,比如浑身上下就一个口罩和一件白大褂的林归风。
大晚上的戴墨镜,怪不得眼睛瞎,趁早换副盲公镜。林归风翻了个白眼,淡淡道:“真不好意思,我没有光脑,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
莫西干头当然不信这像是敷衍的大实话,他加重手臂力道,“少耍滑头,穿成这样不是医生就是研究员,怎么可能没钱。”
金属的冷光映入林归风漆黑的瞳仁,她转动眼珠,意义不明地扫了墨镜一眼。
莫西干头有那么一瞬像被毛虫蛰了,连带手臂泛起层鸡皮疙瘩。
没来由的危机感应让他摸不着头脑,警惕地回头确认身后无人后,举刀催促林归风动作快点。
女人似乎被他粗暴的举动吓到,原本幽暗的眼睛转眼间变得泫然欲泣。她嘴巴开合,声音怯怯弱弱的,还带着隐隐哭腔,“我没骗你,在你之前我就被人抢了,现在身无分文。”
为了证明自己,她举起双手,露出空荡荡的手腕,继续道:“你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逃跑路上连鞋都掉了。”
莫西干头顺着她的话上下打量,发现确实如此后没趣地放下匕首。好不容易逮到个生面孔来碰碰运气,结果对方是个比自己还“干净”的穷光蛋。
林归风看出他的失望,贴心地提出一条新思路,“只要你别杀我,我可以让家里人交赎金!”
经过此番“好意”提醒,本打算拍屁股走人的莫西干头茅塞顿开,直接将人绑架回家。他家是个三十几平米的一居室,也是幸福社区外围众多集装箱之一。
有床有卫生间,还算凑合。林归风悠然巡视,仿佛是来看房的租客。
莫西干头对这毫无人质自觉的行为表达了强烈不满,恶狠狠地命令她乖乖蹲在墙角。
装腔作势,没有一点专业素养。中间一丛红毛的脑袋翻箱倒柜地找着录勒索视频用的麻绳,林归风不明白,这样的家伙究竟哪来的自信敢当绑匪。
被监工般盯着的莫西干头忍无可忍,他忽地站起,恼火地冲她大声嚷嚷:“你丫的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说着又抽出匕首,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点颜色瞧瞧。
预想中梨花带雨的哭脸没有出现,而是听见咔哒一声,自己持刀的胳膊被人扭至身后,接着小腿传来剧痛,整个人面朝地板跪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房间里充斥着莫西干头的惨叫。
“闭嘴。”林归风一个掌击差点让他咬了舌头,“抢劫。”
谁抢谁?猝不及防的反转叫莫西干头大脑发懵,直到下颌传来刀刺的痛感,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被抢那个。
刀尖抵在下颌,他的脑袋被迫上仰,对上身后俯视他的女人。
过长的头发将女人的面庞笼罩在阴影里,两只漆黑的眼睛正玩味地望着他。
那一刻,莫西干头终于回想起,曾经被鬼片支配的恐惧。他努力冷静,抬高下巴,哆哆嗦嗦地向林归风道歉:“误会,都是误会,我和您开玩笑呢。”
“我说抢劫,不知道什么意思吗?”刀尖进一步上挑,没入紧绷的皮肤,对方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明白,我当然明白!只是我也没钱,和您一样是个穷鬼……”鲜红的血珠从刀尖冒出,强烈的求生欲让莫西干头大脑飞转,“家里东西您随便拿,我家就是您家,千万别客气!”
林归风终于微笑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然后一记手刀将他劈晕过去。
……
洗完澡后的林归风坐在床上,手里倒腾着一只黑色手环。那是从莫西干头身上搜刮来的光脑,使用方法和她熟知的相差不大,她摸索一会儿就上手起来,在网上搜寻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
手指滑动全息屏幕,一篇提及蓝星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佩里奥多,人类的希望之星其实是带来灾厄的死亡墓地》
文中写到公元4018年,国际空间局观测到长周期彗星“卡戎”突然偏离轨道,预测其将于七年后撞上蓝星。
卡戎的固体核心和希克苏鲁伯陨石大小相当,撞击带来的影响不亚于白垩纪大灭绝。为避免引发大规模恐慌,各国政府封锁消息,秘密开展“火种计划”和“堡垒计划”。
“火种计划”中,全球共打造出二十台诺亚方舟,在彗星撞击前搭载一百万名人类离开蓝星,保留人类基因的火种。
方舟在宇宙中航行了近五十年,终于在北天星系寻找到一颗和蓝星环境相似的星球,它就是佩里奥多星。
对当时正面临方舟能源危机的人类来说,佩里奥多星无疑是存续火种的希望之星。他们在这里定居、发展,开启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创生纪元,并于创生纪元300年成立联邦共和国。
4018年七年后就是4025年,彗星“卡戎”撞上了蓝星……“火种计划”是建造诺亚方舟,“堡垒计划”应该就是建造避难基地……林归风闭目凝神,文中描述的情形和她所经历的事件竟相互对应。
所以她不是穿越到异世界,而是穿越到未来了?
尽管有过预料,被证实时林归风还是觉得离谱,而且相比于未来,她更想时空穿越到过去……
林归风的意识出现一瞬间的放空,手指也短暂地顿在空中,但很快它又自然地向上滑动。后面是关于“灾厄”的部分。
所谓“灾厄”,是一种来自佩里奥多星的寄生生物,人类被它感染后会逐渐丧失理智,变为具有传染性的畸变体,也就是林归风今天听到次数最多的一个词——污染物。
据记载,污染物首次出现是在创生纪元372年,也是联邦共和国成立的七十二周年。因为是突发事件,当时的联邦还不具备有效的控制手段,导致最后的感染人数高达总人口的30%。
人类不得不舍弃刚建设完工的诺亚城,搭乘方舟逃离佩里奥多星。可灾厄没有随他们的撤离而结束,方舟上污染病例再次出现,人类被迫返航。
“佩里奥多星上该死的寄生生物早已感染每一个人,所有人终会变成可怖的怪物。佩里奥多是不该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是人类追悔莫及的错误选择,这里终将成为我们的坟墓。”
文章结束,林归风看了一眼发布时间,创生纪元385年,距今相隔九百多年。联邦应该研发出了应对污染的药物和武器,不然按照文章的说法,人类早该死绝了。
自己的穿越之旅似乎危险重重,林归风疲惫躺下,手指不间断地点开一个又一个带有“污染区”、“异能者”等新鲜字眼的帖子。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林归风熬了通宵,将污染物和联邦的发展情况掌握个七七八八,准备入睡时已经是早上八点。
与此同时,莫西干头也在垃圾堆中清醒过来。林归风不习惯睡觉时有陌生人在,所以把他扔到了楼下。
莫西干头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身体,林归风的所作所为给他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装成受害者打家劫舍,把人扒光塞进垃圾箱……他毫不怀疑对方有什么变态癖好,指不定还是什么联邦在逃愉悦犯。
所幸,除了浑身的酸痛外,他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
垃圾箱旁,一个顶着毛茸茸卷发的小个子路过,见莫西干头裹着麻袋的丢魂模样,大笑着问他是不是偷喝老王家的假营养剂把脑子喝坏了。
莫西干头没有和来人打趣的心思,蔫巴巴地说他在考虑要不要报警。
这小子是发烧烧糊涂了吧,日常小偷小摸的人居然要从良自首?羊毛卷显然理解错了这话的意思,他不可思议地跳上垃圾箱去够莫西干头的额头。
莫西干头拍开伸来的手,向对方讲述起他昨天被钓鱼的悲惨经历。只是一想到林归风,他就像遭受到精神攻击,下意识地对事情经过进行了艺术加工。
没想到羊毛卷听后不仅没有表示安慰,反倒兴奋拍手:“太好了,听你描述她身手不错,而且越变态的人精神阈值越高!我蹲到一个F级污染区的清理任务,正缺这样的人手。”
污染物形成后会释放污染因子,污染因子浓度超过规定数值的区域会被判定为污染区。
联邦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污染区产生,光靠安全中心的人手清理干净完全是天方夜谭,因此他们会把一些状态稳定的污染区以悬赏任务的形式发布到网上。F级污染区是其中等级最低危险指数最小的,十分抢手。
“你的意思是要找那个女人一起去清理污染区?”莫西干头腾地坐起。
羊毛卷这家伙真是疯了,他们几个的精神阈值只有150左右,连评级都评不上,居然想学无相公会那帮职业清道夫接任务赚钱。
还有和那个女人合作,开什么玩笑,进污染区前他们就会被对方吃干抹净。
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光是想想都算浪费脑细胞,他默默躺倒,挥挥手说:“去吧,我会给你找块地立碑的。”
“真不干?”打蛇都知道打七寸,羊毛卷对这位十多年朋友的弱点手拿把掐。他点开光脑,将悬赏界面在莫西干头眼前晃了晃。
30万晶币!
莫西干头像被胡萝卜吊起的驴,他直起身子,然后又泄气地弯了下去:“我们没有专业装备,去了也是送死,钱给再多也赚不到手上。”
“哼哼,谁说没有?”羊毛卷挑眉,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
如果有装备,去试试也不亏,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们解决了,往后一年都可以吃喝不愁。莫西干头眼睛亮了亮,只是……
他拉住羊毛卷,一脸便秘的表情,“不能拉别人入伙吗?”他对林归风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
“F级污染区有能力的都选择单干,就算合作那群人也要分大头,不如利用一下这个女人。你不说她是个穷鬼吗,这么好的赚钱机会没人会拒绝。”
能行吗……回忆起那阴恻恻的表情,莫西干头的肾上腺素忍不住飙升,羊毛卷按住他的肩膀宽慰道:“我们人多怕什么,而且这里是幸福社区,真有什么事大不了找万能事务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