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经黑了,电视播放着与她们无关的国际新闻,音量只开到1那么大。
在淡蓝光色稀薄到只看得清人轮廓的室内,女人试探着悄悄喊她:“司城小姐?”
见司城面带微笑转头来,盈光也对她扬起微笑,将有些浮肿的手搭在雪白的柜子上,说:“我这里还有一些病人的例餐票,之前发的,我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用吧?……病患餐不怎么有滋味,但有菜有肉、还会发一盒奶,很有营养的。”
她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说得轻飘飘。
墨少抬头看,黑眼珠对准女人头顶高悬的、即将滴完一瓶的白色药水。
她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
“司城……小姐?”盈光看懂了、又有些看不懂她的目光,但的确为她的直白感到惊讶,她眼光有些尴尬地闪烁,摸出饭票来、垂眸说,“……谢谢你,但,这些东西不用……也就浪费了……张奶奶说得对,你还年轻,不吃肉是不行的,你工作又要熬夜……”
墨少闻言,突然想起了婉光非要下山给自己买肉的那一天。
那天,她坐在半山腰冰冻的空气中,坐在割人肌肤的凶烈山风里,从中午到天黑,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娘”瘦弱的身影出现于山路下方。
她将目光慢悠悠转回盈光颜色憔悴的脸上,黑幽幽的鬼眼在黑暗中高效运作:
女人睫毛上挂的细小灰尘、眼白里攀附的暗色血丝、皮肤失色却细腻的肌理,面颊上浮泛透肤的一点点粉色,鼻头下方一颗微不可见的小痣,甚至她盯着自己时,黑色瞳孔微微扩大的幅度……都在墨少眼中纤毫毕现。
之前嫌弃人类的肉眼。现在,能那么清楚地观测着她,却感到也没什么用。
因为她不能如那个女孩般、闭上眼扑向一片浓夜,扑倒在女人温热的怀里。
墨少心里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接过女人递来的东西——十几张饭票。
她将那些盖了红章、边缘撕得毛糙的小纸头仔细塞进衣服贴身的口袋。
“我是不是、之前……”
“你不怕吗。”
关于死亡,墨少终于问出了口,却和女人怯怯询问的语声撞在一块。
墨少实在有些懊恼,赶在盈光道歉之前,立即先发制人地道歉说:“对不起,你先说。”
墨少唯二两次放下姿态道歉,都是对她:
不然呢?让她道起歉来,可就没完了。
“谢谢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没什么牵挂吧……没那么怕。”女人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咬咬不那么水润、开始泛起紫色的唇,很是专注地瞧墨少惨白的面庞,尤其是那双乌黑的、几乎不反光的眼睛。
盈光确实有些害怕,但还是被墨少的面容、和深渊般幽邃神秘的气场深深吸引了,无力的手按着床,向这边倾斜一点,柔软的肩部的肉、也将宽大的病号服撑起一点。
她的肩不那么窄小,平展得很漂亮,只是相较于那双神光洁润泽的肩臂来说,还是太过瘦弱干瘪。
她鼓起勇气,松开嘴唇确认说:“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是不是、我们之前认识?我感觉……”
“我叫司城多多。”墨少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认真问道,“你认识吗?”
“多多……?”盈光仔细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想起来,她无奈一笑,回答道,“那也许,很久以前认识吧。总觉得名字……也有点印象。”
墨少嗯了一声,拍拍那些饭票所在的位置,微笑说:“谢谢,早点休息吧。”
“好。”女人点点头,也就没再发话问询。
为什么不大方承认,自己曾做过她的女儿?
墨少自有打算。
她转向墙上声音微弱的电视屏幕,国际新闻仍煞有介事地播放着,能感觉到盈光也随之看向那边,这个位置和角度,她刚好可以偷偷观察自己的背影。
【下面播报国际文艺界重大新闻:
近日,瑞兰联邦哈布克省知名男作家、文学界“泰斗级”人物、新浪漫派作家,库巴提姆·希邬·美亚(意义翻译:公宰·文·命)在其家附近公园中的小轿车内被发现昏迷,经抢救无效于翌日离世,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
身后的盈光好似呼吸紧促了些,凝神屏气,墨少意识到她在意的反应,于是仔细往下看——
【在希邬·美亚的怀中,发现了其正在连载诗集《水车》的半部手稿,以及其个人对遗体处理方式的建议,目前,哈布克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
3056年,希邬·美亚因写《一个失心者的自述》而成名,3070年,以《并蒂莲》、《无着的嗔心》、《金堂风月》、《别娑婆记》四部代表作获得赛维文学奖。
幼年开始的性倒错心理障碍、带来难言的痛苦与哀愁,成为了他独特的文学底色。其作品极富浪漫性,注重通感表达,但含有大量对畸形关系的赞颂式描写。
虽表现形式比较腐坏颓废,受许多民众非议,但普遍受到国际文学界和国际宗教协会的认可,这源于他文字极致的瑰丽与奇异、以及作品传扬剖析的哈沙教脱轮回思想和灵魂受炼主义内涵。
据警方透露,希邬·美亚在抢救途中曾反复念叨一句恳求的话,这也是这位文学巨匠为我们的世界留下的最后一言——我的存在是错误的,请放弃我,请放弃我。】
“存在、是错误的……?”
墨少听见她在背后梦呓般的念诵声,感到,就不该让她看见这种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新闻。
“司城……多多小姐……你说……”
“嗯?”墨少回头看,她像是这段时间的张老人那样,精力不济到、很快就会显出昏昏欲睡的状态了。
“死亡,他是不害怕的,对吗。”盈光问她。
墨少抬手为她盖好被子,评价道:“他看上去已经很想死了,应该没有多怕。”
“嗯……我没那么想……死……”盈光闭上眼睛,呼吸一下,有些困惑地嘟哝,“我也不知道。”
墨少控制住想要抚摸她可爱脸颊的手,只是将她唇边的乱发拨顺,再一次问:“你怕吗?说实话。”
“这边,没什么留恋……那边……是什么样?不痛的话……”盈光睡去之前,这样含糊地作答。
张老人在第二天晚上接近九点时醒来,精神很好,兴致很好,小孩子般闹脾气要出去看看。
谁都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老人已被停了几乎所有药,之前被禁止的食品也可以按照病人意愿摄入——医生建议,提高临终者的生存质量。
墨少私心里希望张老人多活些时日,之后,她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再陪伴盈光。
这会恰巧老人的亲属刚回家,墨少申请医生的批准,要推老人出去在周边小吃街走走。
临走时,盈光睡着,墨少关了电视,病房里只听得见她平稳的呼吸声。
“小妹……”
“奶奶,是冷吗?”夜风轻寒,她俯身将老人膝上的毯子掖紧。
老城街边店铺的霓虹还算热闹,不过是小街、灯色略有些土气,但正因是小街,聚集在此处的小摊贩才更多。煎炸食物的香味浓郁非常,人头攒动不息,夜晚的繁华得以更晚落幕。
老人半闭着眼睛摇头,枯萎的手指拽拽她的袖子:“你看看,这里有山楂糖吗……”
墨少举目四望,附近并没有糖果店或是副食店,多的是殡仪用品商店、药房和水果店。她说:“没有。不过,有卖新鲜的水果,有山楂,奶奶去看看吗?”
“太酸了……”老人像孩子一样皱眉,委屈道,“小妹,要甜的。”
墨少蹲在轮椅边,看了一圈,尝试安慰她:“奶奶,水果有甜的,枇杷果,甜蕉,蜜瓜,旁边还有……报刊亭在卖甘蔗汁,奶茶店,还有花店……张奶奶,你喜欢什么花?”
老人听见了喜欢的事物,欣然点头,努力睁开些眼睛看她:“那去看看……花吧。去小妹你买给我的、那家……”
“好。”墨少微笑得很自然。
花店老板是个面容朴素的壮年男人,他过来招呼,见老人羽绒衫领口露出一些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颜色,二话不说、就包了束新鲜漂亮的馨石竹花递过来,怎么也不收钱。
墨少正有给盈光买束花的念头,于是也不推拒,对男人道:“再包一束吧,我给——”
“给朋友买。”她说。
“哦!好,”男人愣了一下,挠挠被花刺扎了一整天的手,在白炽灯下咧嘴笑了,笑容亮堂,语气亲和,“还是馨石竹花吗?”
墨少摇头,她一眼便看中了角落里那束以白为主的素雅颜色,翠绿的叶子做衬,小小的白色花苞一串串垂下了脑袋,如铃铛、又如小小的鸟笼形缀在纤细的花枝上,小巧光润、含羞垂着脑袋的花,像盈光——萤、婉光那般温和、怯弱、可爱。
“那个?”店主顺着她眼光看去,面色有些惊喜,又仿佛有些犹豫,他搓搓手说,“妹妹,那个叫夜光铃兰,又叫笼萤花,晚上会发光的!我店里这支是从国外运过来的好品种,可稀罕了!
好看是特别好看的,你放到漆黑的屋子里更好看!缺点就是……贵,妹妹,今天快打烊了,你要是喜欢,实在不能少,我收你一束180……哎,是有点贵吧?”
“就这个,全都包给我吧。”墨少将万元钞票递过去。
“哟。”男人瞪着纸币、暗暗低呼一声,对着灯仔细瞧了瞧真假,才开始找钱、包花。
回到温室般的病房,盈光被两人的进门声惊醒了,她见是墨少和老人,于是懵懵的脸色中现出笑意来,她有些吃力地抬手按开床头灯,小声招呼:“逛得开心吗?”
张奶奶向她声音的方向点头,抱着馨石竹花、似睡不睡,红边的粉花衬着那张皱纹显露慈爱的脸:“……好玩。”
“那就好。”盈光微笑点头。
墨少见盈光的视线总是飘忽到自己怀中逸散淡淡光华的花上来,心跳快了些。
她待老人躺好安歇下来,便将那捧夜光铃兰抱起、走到盈光床边去。
看见女人不解的神色,墨少开口,一个在宇宙中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家伙”,一个从未真正追求过别人(别鬼)的、不解风情的抠门鬼王,说出这种话,脸上还是有些发热的:“我看见这束花,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盈光闻言,如静止般呆了半晌,她犹豫着开口,眼波温柔,摇动了些属于花朵的亮色,小心翼翼问她:“是……给我的吗?夜光铃兰花?”
墨少点一下头,将花束搁在她床边柜上,整理到方便她观赏的角度。
女人咬咬唇,看着摇动夜光的花朵,眨眨眼睛,接着,她的双颊在并不足够亮的灯色里泛起了绯红色,她说话,语声还是礼貌的,却似乎多了些娇羞的情绪:“谢谢你……破费了,我很喜欢。”
“还有这个。路过报刊亭看见的。”墨少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了卷起的杂志,塞进她手中——是《星夜绘》的最新刊。
“我看到你的名字。”
盈光更加呆愣,双手将杂志捧在胸口、望过来,目光相触时,浓厚而闪亮的感激之情闪到了墨少的眼睛。
直到凌晨两三点,盈光都在那边无言地翻动杂志,床头的灯光迟迟不灭。
老人起夜,墨少给老人清洗完便盆再回来,见病房里灯才全黑了,只余这边门小窗透进的走廊光。
盈光睡了,呼吸安稳、睡颜舒展。
她松落的指头边,杂志敞开着,翻到她连载的绘本图画:
穿淡黄波点裙子的、找寻家乡方向的小兔,蜷缩身体露宿在寒冷的野外,睡颜却带着甜甜的微笑——在梦中,她怀抱住了最亮那颗的指北星,北萤座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