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好,好一个‘除硕鼠’!”

    人未至,声已到。看台上众人闻言齐动,抬首一望,梁王已然登临阶上,长袍曳地,步履从容。他虽面上仍有病色,但气息着实畅快得紧。因未及通传,一串侍从仓皇随行,宫卫亦是僵立在侧,场面一时失序。直至有人回神高呼一声“王上驾到”,才算补足了礼数。

    慌乱是他们的,梁王自有张弛,可不理会这诸般礼节。他含笑朝周后挥手,见她正欲起身,抬手一止,示意她无须多礼。

    周后微微侧身向他,摇头道:“王上风寒初愈,不宜来赛场吹风。”

    梁王不理这劝,眨了眨眼:“我听说武姐姐在路上摔了,怎坐得住?”

    “前些日子雨水多,路上生了苔,轿夫失步难免的,我并无大碍。”

    梁王见她安然,眸中霁色尽展:“无事便好。”随即他身形一转,目光落定在赵南枝身上,高声赞赏道:“赵大人这一箭,真叫我眼前一亮!好,好得很!愿我梁国,多得几位如赵大人这般英才!”

    一席话说得洒脱,他从来不是话里有话的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一言既出,便如金石落地,在场宾客无不附和,或赞赵南枝射艺不凡,或颂王上识人之明,声声不绝。

    一番嘉奖结束他也不多留,一面笑着将宽袖甩来甩去散暑气,一面对周后讲:“我本就是来看姐姐一眼的,见你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这暑风热得紧,我让人给你加些冰来,武姐姐可莫要热着了——我这便回宫去也。”

    语毕,转身便走,掠过层层帷幔,一路轻风而去。上殿那日不曾听他说太多话,今日一见,惊觉这梁王执政近二十载,竟还有少年模样,委实不寻常。

    射艺赛毕,场中马夫正清点马匹,为稍后马术比试整备。高头骏马一列列排开,个个膘肥体壮,蹄稳神驯,颇为壮观。正此时,马群中骤起骚动,一匹赤鬃马猛然扬蹄,踢踏作响,竟硬生生将缰绳崩断,直奔帷幕所在!

    那赤马眼若铜铃,鼻孔喷雾,一路马蹄翻飞,奔势不止!

    赵南枝当即举弓,一旁苏子寰亦搭弓在手,二人几乎同时放箭——“锵”的一声脆响,两箭在空中相撞,力道相抗,双双坠地。

    来不及了!

    下一瞬,人群之中飞出一道黑影。那人轻灵如风,一掠而上落至鞍上!她俯身贴伏在马背,双臂一锁紧扣马颈,一记扭腕下,烈马长嘶一声,前蹄跪地,轰然扑倒。女孩翻身而下,坦然坐于马尸之上,自顾自地拍去掌上尘土,随后仰头望向台上。

    “我来晚了,射箭比完了吗?”

    是贪泉。

    帘后,周后慢条斯理地回到座上,语声温缓,未显惊扰:“你怎么来了?”

    “张相说这儿有热闹,我便来瞧瞧。”贪泉随意应着,似乎方才所为,不值一提,“靶子呢?怎么没了?”

    “比试已经结束。”

    “啧,没意思。”

    她身量尚小,索性站起身来,踏着那赤马肚腹踮脚张望,唇边噙着与年纪相称的跃跃欲试。奈何仍是不够,她竟将马腹作蹬板,足尖一踏,轻身而起,终于望见远处马儿牵着板车,正将箭靶拖入仓中。

    小丫头水灵灵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倏然掠至在苏子宇身侧。众目睽睽下,她直接探手而出,轻飘飘从苏子宇背后取过长弓,随手抽箭十枝,抬手即发——

    “咻——咻咻咻!”

    十箭化作流光,破风而行,一字排开,每一箭都打落靶心上的前一箭,环环相接,宛若连珠落玉。众人失声,皆目瞪口呆,不知是惊她箭术之精,还是惊她敢擅自从大殿下身后取弓。谁也不知这贪泉是有心还是无意,偏要在今日头名跟前,横插一手,出尽风头。

    她抬手拍了拍苏子宇的肩膀,下巴一抬,称赞道:“大殿下这弓不错啊。”

    在场有大臣脸色铁青,怒斥道:“休得无礼!”

    苏子宇却按下他,拱手一揖:“多谢贪泉妹妹救下母后。”

    “谁是你妹妹?少套近乎。”贪泉撇了撇嘴,袖子一甩,“张相说有好玩的,我才来的。结果什么趣儿都没捞着,没劲儿。”说着,她身影一闪,已如轻燕穿云般隐入看台,连影子都寻不到。

    赵南枝叹道,这相府当真卧虎藏龙。她拾起乌木弓欲归还二殿下,旦见苏子寰与冯误并肩而立,正低声商议着即将开始的马术比试。两人一动一静,一明澈如朝日初升,一沉静若钩月在垣,虽性情不同,身份悬殊,但全然不碍着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们结为玩伴。尤其是苏子寰,她年纪虽小,却善察人情,待人接物多有体贴照拂之意,不着痕迹之间,已使人心向之。并非矫饰谦和,亦非早慧深藏,大抵是因生性妥帖得恰到好处,知礼而不拘礼,自然而然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们说罢,赵南枝这才走上前去,含笑一揖道:“多谢殿下,适才借弓一用。”苏子寰爽朗道:“赵大人若不弃,一会儿马术比赛可用我的马一试。”李姜早有准备,因猜到她有这么一说,便走上前来,伸手扯了扯赵南枝衣袖,笑吟吟道:“还请二殿下您行个方便,莫要同我抢人了。我这人娇气得紧,这马场尘土飞扬、暑阳正毒,正想让赵大人陪我去林下乘风避暑。”苏子寰见李姜开口,莫有强求,只说谢赵南枝为她开弓,他日得闲再向她请教诀洛弓法。

    树下风悠,两人寻得一方石凳,坐于树荫之中。李姜拿帕子点去几滴额间汗,杏眼儿弯弯戏说道:“我看你别待在那马场了,那里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准绕不过你。”

    赵南枝无奈道:“看来我是龙女庙去得不够勤。”

    “我看你是心不够诚。”

    “诚极了,”赵南枝一脸正经地答道,“姜儿为了我,可是劳神费力、豪掷千金,我的诚心比你心,那是一顶一的。”

    李姜暗暗“啧”了一声,果不其然,前一脚带她见过梁王与周后,后一脚这人话都说得好听了些。她一番筹算,话里有话:“如今待你好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什么周后、梁王,还有二殿下,人人都夸你能干。将来你贵人多了,可还会记得我?”

    “他们都不比得你。”

    “我看你是出了风头,嘴也变甜了。”

    “哟,我说是谁呢?”一阵马蹄声打断了谈话,苏婵儿策马扬尘而来,她高高扯起缰绳,故意在李姜面前马蹄高扬,脸上挂着冷冷笑意:“缩头乌龟,连场子都不敢上?”

    李姜坐在石凳上不为所动,只是举袖挡尘而已,眉眼间分明写着:有本事你就拿马蹄踏我。她也非逆来顺受,不过是碍于身份,方式不同罢了。

    苏婵儿最容不得这等不冷不热的应对,她跃身下马,雨露均沾,绝不让谁白白在她眼前晃一圈:“赵大人倒是颇有几分传闻中令尊的风采,一张嘴讨赏邀功,巧言令色,也不知你欲为梁国除哪家硕鼠?”

    “臣受朝廷重任,食梁国俸禄,自当尽忠职守,还请公主慎言。”

    “呵,一家人魏不魏、梁不梁,蛮不蛮的,进可为贼,退可为臣,果是赵家好家风。”

    赵家世代参军,不是族志,是枷锁。李魏开国之初,一赵姓大将临阵弃城,致十万军民被屠,河水三日不流。圣祖仁厚,未加灭门之罪,赵家男丁便立誓——世世代代不死沙场人不回。此后百年,赵家子弟披甲为命,血骨为约,无一人得全尸还乡,誓言如山,沉沉压在一族血脉之上,至祖父赵刑一代。彼时父亲赵攸年幼,身患咳疾,体羸不能执戈,祖父不忍逼其赴死,遂于风雪之夜亲笔立书,以血为墨,断指为签,祭于祖坛。书中言道:“十万亡魂,听吾赵刑一言:今愿以我一命偿尔众冤,任地府拘魂,黄泉索命,只求子孙再无兵劫之厄、不负枷锁之咒,自此,断誓于我,不传于后!”

    赵刑不久之后便战死沙场,尸骨无归。由此,百年誓终。

    后赵攸得一神医治好咳疾,他本志在科举,怎奈游园之变,山河破碎,他毅然弃笔从戎;其次子赵良皓,也终归披甲上阵守卫南境。

    赵家儿女虽无旧誓所束,然与战场之缘,早已镌入骨血,难以自脱。

    赵攸随襄王征战漠北时,声名一时无两,然而漠北王攻占诀洛、与赵宜霜之事一出后,“国贼”之言再度重提。

    血脉之咎,如影随形。

    李姜闻言色变。她向来不涉口角,可苏婵儿那几句话字字如刀,实是忍无可忍。她攘袂而起,方欲开口回斥,却被赵南枝一手拦下。她快速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一脚踹得苏婵儿跌坐在地。

    “你敢踹我!”苏婵儿惊怒交加。

    话音未落,赵南枝纵身上马,顺势将李姜拉上马背,居高临下喊话道:“公主马术不精,不慎跌落,与我何干?若平日里多下些功夫,自家马儿也不至于不认主。与其空口逞强,不如回去多练几圈。”

    一语终了,她一提缰绳,掣马远去,只道是回首淡淡看了苏婵儿一眼,眉梢一挑。无话。

    李姜在马背上有些怕,紧紧环住她的腰,小声咕哝道:“你不当招惹她。”

    “该打就打回去,还任人欺负不成?她横竖是看你不惯,那是她的立场,你没必要委曲求全。你惯着她,我可不,这一脚我踹的,与你无关。”

    哪能无关就无关啊?李姜没说什么,她双睫低垂,只觉烈日灼目,还是树荫底下好。

    ***

    见公主迟迟未归,袅袅寻了许久,终是在一处阴凉地里寻着了自家主子。苏婵儿正坐在石桌旁,吹鼻子瞪眼,忿忿不平地将赵南枝踹她的事讲给袅袅听,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怎么一封官,就变了个人?那日还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李姜裙子后头唯唯诺诺的!”

    袅袅坐在一旁,勾了勾她的手,安抚道:“她如今是梁臣,谁见了不得称一句‘赵大人’?”

    “哼,她一介外臣,我是公主,我是君,她是臣。”

    “您不是一向不涉政事吗?赵大人可不是您的臣下。”

    苏婵儿侧眸望她,皱了皱鼻子,冲她轻哼了一声,袅袅嘴不甜,话也直,旁人听着难免刺耳,可她偏偏惯得很。她双手托腮撑在石桌上,眉心微蹙,唇角微撅,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兜着一肚子火,却又无处可撒。

    凭什么赵南枝便能一跃登堂,执掌监察之权?她为此觐见王兄数次,软磨硬泡皆无用,均被以安危为由回绝。她百般求不来的位子,叫张子娥堂而皇之地授予一介外臣。这封任来得巧,仿佛早有预设,只等那人踏入梁都。若说其中全无筹划,她断不信。

    她自幼由梁王亲自抚养长大,情分之深,绝非寻常手足之情可比。最初她确是打心底地亲近周后,爱屋及乌嘛,何况嫂嫂生得貌美,又聪慧过人。可久而久之,她发觉那新王后端坐凤位,出入朝堂,柔言软语之间,竟在步步蚕食苏氏王权。她不能明争,只得强作娇纵姿态,以无心掩有意,以乖张饰筹谋。她叹只叹这公主之位,不成助力,反为桎梏。她身在梁都仿若傀儡,一举一动,尽落人眼,处处受制。她不是不欲问政,实则所能着力之处寥寥无几,所递奏折,只得以戏言包锋芒,借笑语陈实意,愿得一二入王兄之耳。

    她本不愿离开梁都,留此是怕王兄日后形单影只,风雨飘摇。可眼下这局势再拖下去,苏氏江山还能剩几分?若再坐视不理,她便真成了局外之人。

    苏婵儿垂睫不语——

    也许,是时候,走出梁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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