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暑试方毕,二殿下遣人送来帖子。今夜梁宫设宴,朱楼落晚霞,华灯次第开,玉殿之中歌者流声,舞者扬袂,丝竹骈罗齐奏,繁华无双。梁宫多宴饮,大约是承自先王旧风,每逢张子娥前线奏捷,梁王便在梁宫摆宴。亦有宫中旧人打趣道:捷报不必细听,且看宴会设几席、布几菜,便知又从宋国拿了几百里地。

    梁宫不少陈设极尽奢华,也都是先王手笔,尤其是那紫檀缂丝宝座,扶手处雕龙戏珠,龙头早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锃亮。今晚王座空悬,梁王与周后,一个风寒初愈,一个有孕在身,皆不宜宴饮,便将宾席之事尽交两位殿下掌持。座次需临时更调,宫人往来穿梭,调度井然。满目宾客盈列,灯影流金,梁都设宴,果真如传言所述,风光极盛。

    赵南枝与李姜所坐之位不显,她今日得了梁王一声吆喝,再不必李姜为她引荐,自有宾客上前,一一自报家门。她头一回尝到这等甜头,说不上欢喜,只觉心口轻飘飘的,不着力,也落不稳,得静一静,才压得住。权力的滋味,总是来得后知后觉。刚入口时寡淡无味,等它有朝一日转了方向,落入别人手中,那点曾经尝过的甜,才忽地显出滋味来。比起这些藏在世情里的酸甘,还是眼下这口腹之欲,更为好懂——宫中筵席果真不同于漠北大盘子大肉,菜肴精致至极,每当不知如何下箸时,她总要先看看李姜如何。宴过半巡,李姜嫌闷,轻挽她袖,言笑之间引她起身,欲去廊下乘风透气。

    二人方绕过回廊,便见一名宫女迎面而来,手中捧着一盏幽暗的宫灯。她低首施礼,轻声说道:“赵大人,王后有请。”

    李姜旋即与赵南枝对视一眼,再同宫女问道:“我能一同去吗?”

    “王后并未请郡主。”

    赵南枝略一点头,示意她安心等候,随宫女来到一处偏殿。宫女停在殿外,请她自行入内。她刚踏入门槛,身后那盏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宫灯便“扑”地一声熄了,微风带起一丝淡烟味,四下即刻沉入一片幽昏。殿内亦未点灯,唯有月光自十字如意窗棂洒落,在金砖上落下斜长斑驳的影。殿中陈设极简,帷幔单薄,案几清冷,夏夜原是熏热,此处却透着一股渗骨寒意,如没深潭。

    赵南枝稳了稳心神,走到正中,朝帘后端坐之人一揖到底:“臣赵南枝,拜见王后。”

    帘后人影微动,周后启了调:“赵大人聪慧过人,定知我请你来是为何。”

    调子冷清清的,似抬了,又似没有。

    “臣不敢妄测。”

    “客套便免了吧,”周后直截了当道,“你明日便启程,本宫亦不绕弯子了。张子娥许了你什么,她给得了的,给不了的,我都能给你。”

    赵南枝没想到周后如此直白。李姜曾与她说过周后性情,她爱一个百花齐放,宁可众花迷人眼,也不容一枝独秀无声色。礼义浇灌的千人一面,于她不过泥塑木偶,不堪一观。她偏爱那一分胆色与鲜灵,纵使张扬狷狂,失礼犯忌,也胜过无趣无味。

    赵南枝权衡片刻,索性抬直视帘前,语声清定:“臣,要诀洛城与南央十四巷。”

    帘后传来一声低笑,像丝帛被缓缓撕开,挠人心窝子。周后微微倾身,半是玩笑半是讥刺:“赵大人好大的口气,这两处……可都不在梁国啊。”

    “臣知道您给得了。”赵南枝又上前一步,“臣斗胆,还想求一桩私愿——解除李姜婚约。”

    “姜儿是魏国郡主,她的婚嫁,可不是我一人说了算。”

    周后分明未动,赵南枝却不知怎地,只觉有一缕吐息似拂过颈后,那声轻笑仿佛贴至耳畔。

    这气韵撩得人嗓子眼发痒,赵南枝喉间发紧,咽了口唾沫,复又道:“臣知道您也给得了。”

    这一回,帘子真的动了。

    赵南枝忙俯身行礼,眼前不过几寸金砖,只能看见自己影子的轮廓。先是听见纱帘摩挲的声音,再是那人的脚步声,继而余光瞥见明黄曳地的裙摆拂过金砖,步步踏碎窗棂漏下的月影。她低头未抬,闻得一股草药清香,细袅袅,香馥馥,掺着呼吸酣美甘甜,时轻时重,时淡时浓,不觉暖意扑身,似由千斤巨石所压。

    周后走至她身前两步处,停步,见她仍在弯身行礼,先是俯身看她,再弯下身子,直至与她齐高。赵南枝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气息拨弄着额前碎发,带着夜的湿热与压抑。赵南枝并未看到她的容貌,只是在心中描摹出一双眼——那定是一双狐狸般的眼,明润且狡黠,藏着锋芒与笑意。

    “你倒比你父亲……有趣多了。”她嗓音里带了点儿意味不明的笑,尾音略上扬。叫人忍不住揣度她与父亲之间是否曾有一段旧事。可父亲从未提过这位王后。

    话罢,周后直起身来,衣袂轻摇,如重重花瓣慢慢展。她绕了一圈,终又回到帘后,声音隔纱而出:“你要的,我都记下了,赵大人请回吧。”

    赵南枝一揖,礼毕转身,心跳如鼓,脚下却极稳。周后每一句话都似笑非笑,绵里藏针,与张相那如沐春风的谈话全然不同,这里是风口浪尖,是她一步踏空,便可坠落的深渊。她跨过门槛,侧首向后看了一眼,周后拨开纱帘,正在看她。

    那是她们第一次对视。

    赵南枝这才看清,她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一双狐狸眼。

    那种清冽的眸光只属于顶级猎手,明明是女子温润的杏眸,却藏着不加掩饰的欲望与不容置喙的掌控,像高空掠影,一眼穿心。

    她是居高临下的猎手。

    是鹰。

    她自漠北而来,深知靠闭门苦练成不了本事。顶级的猎手,要靠顶级的猎物来成全。

    她本应惊惧,可此刻,她反而跃跃欲试。

    她们一人立于月光之下,一人隐在暗殿帘中,两道身影一明一暗,嘴角勾起的笑,竟有着相似的弧度。

    唯一的不同是——

    她仍在笑。

    而赵南枝,已将那不合时宜的笑意,悄然压下。

    ***

    夜宴既散,赵南枝与李姜同乘一轿,路上街道清寂,唯闻远处更鼓声。

    车帘低垂,风掀一角,透进些微亮色,李姜忽道:“南枝,我有话想同你说。”

    她抿了抿唇,像是斟酌片刻,才道:“今日之事,其实是我奉周后之命安排的……你应也猜到了。”

    李姜低了头,声音随着更低一分:“我并无他意。只是……这梁都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你既得梁王夸赞,又得张相信重,如今连王后也请你密见,我想……你今后的路也会更好走些。”

    赵南枝轻声道:“我明白,谢谢你。”

    “我不愿听你说谢字。还有一事,我想你早知,那日我动过你藏在房中的箭,这你也知道吧,你为什么不说与我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在你心里,是否把我当做朋友?”李姜抬眼望她,眸中带着一丝倔强,“还是说,只有沈大人才可与你分忧解愁?”

    “姜儿,不是那样。秋筠有官身,而你……我不愿让你为我涉险。”

    “可我早已身在其中。自你踏入郡主府起,我便已站在你这边了。我不悔,哪怕陷得更深,我也不悔。南枝,我从不惧险境,我怕的……是你不信我。”她微微侧身,掀开轿帘一角,夜风趁隙而入,温柔地拂过鬓发。

    蟾光在她睫上洒下一抹薄辉,眼眸隐在长睫垂落的阴影中,晦暗无光。唯有一滴莹莹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儿,映着些微月华,忽明忽暗,如星河将坠未坠。

    那滴泪转啊,转啊,几欲落下,又蓦地收住。

    她抬袖掩面,好像避风,又像避人。

    “南枝,你就像是我的……一扇窗。我能透过你,看见更远的地方。你能入朝堂,能出梁都,能……能打昭阳……”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笑过了,唇角的弧度转瞬又垂了下去,“而我什么都不能,可我不想什么都不能,我……我想帮你。”

    纤薄断续的音,止住了。

    那一刻,街巷寂静,万象无声,光阴停步。

    赵南枝忽而明白,这番话李姜怕是酝酿了许久。她像一只剪了羽的鸟儿,不过轻轻振翅,就已拼尽全力。

    她不是没起疑心,这般言辞谁说不得?可偏是这泪、这夜,这天地山河都像是和着她的情绪。

    虚言也罢,真意也罢,这已与李姜真心与否无关。李姜也像是她的一扇窗,她透过她,遥遥望见了一位女子:

    她困于姓氏,缚于规矩,身在礼法中央,生来便不能是自己,所愿不过一眼光照、一念回应、一点能留下痕迹的凭依。她不一定是李姜,但一定有在世间行走,或在过去,或在将来,或便在今夜轿中,眼前这一人。

    古月今月,照过长街万巷,照过同愁一梦。只要世道未改,流光不歇,那人终将随岁月回潮,重踏尘寰。

    那一刻,心绪奔腾,意海翻涌,光阴陡转。

    她难以抵抗地,心弦一动。

    “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猜不到,”她轻笑,无奈地。这赵南枝好会问啊,藏着掖着,反来问她是否知晓心事。她又非天上神佛,哪能窥得心中所藏,“你想做什么,其实我并不在意。我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有自己的目的。就算你信那位沈大人,可你们别离多年,真当相熟吗?你若去看她这些年所作所为,你或许也会觉得……她早已陌生。南枝,梁都太大了,而我们又太小了,外人想扎进这片土地,已不像张相来时那般容易。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需要同伴,只有沈秋筠,是不够的。我不求你把我放在第一位。只愿将来有一日,若她帮不了你……你能想到我。若是能帮到你……至少……至少我也存在过。”

    话至此处,那滴泪终是盈眶而落。赵南枝下意识想为她拭泪,忽地手心一热,那泪已落入掌中,烫得人心头发紧。

    她一慌,攥紧手指,那泪珠碎在掌心,不留痕迹,像是那晚亭下摇扇时,瓷碗里化去的碎冰。

    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语无伦次道:“姜儿,你莫要哭。答应我,答应我,不要嫁,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嫁,想尽一切办法。”

    苏雪意要嫁去魏国,李姜要嫁入梁国,赵南枝则不得不来梁国。许多事非她们所愿,也从来由不得她们选。

    因为,还未轮到她们的章回。可哪怕正在台上,光影笼身,她们,又当真的全然自我吗?

    都说野云仙子最难得,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她。纵然真成了野云仙,她,又当真全然无憾吗?

    李姜听罢,只静静坐着,脸上带着泪痕,眸如深水,像一枝被夜色压折的花。那不是一场哭泣之后的疲惫,而是在三千迷惘中打转后,挣扎与言语俱已耗尽时的静默。她还那般年轻,眉目生润,不笑时,竟是能从骨血里渗出的绝望,与年轻的容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初李姜说她不笑时面相清苦,赵南枝只当是谦辞,如今想来,若可以,她想让她多笑一笑。

    赵南枝无法开口,不知为何,李姜总叫她想起娘亲,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南方烟雨。她们柔婉若水,眉间带雨,声线含凉,泪中哀愁含蓄辗转,胸中思量不可轻言。

    她有很多秘密,她也有很多秘密,但这并不妨她们靠近。

    此时赵南枝不知当做什么,没有人教过她,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于是她抱住了她。就像小时候,她走过去,抱住娘亲,娘便不哭了。

    李姜退了退,但没有推开她。

    也许,七窍心的郡主,也有心弦一动吧。

    她慌张地拿赵南枝衣袖抹着花脸,小声哼哼道:“你把我当小孩哄呢?牵牵手、抱一抱就能好啊?”

    赵南枝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看,这不没哭了吗?”

    “你啊!得给我活着回来,我等你帮我解除婚约。”

    “一言为定。”

    ***

    周后落下帘子,轻声唤道:“你都听见了吧?”

    屏风后一人缓步而出,蟾光随步盈满衣袖,照亮了衣角细绣的一朵清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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