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让我去主持龙女会吧。”

    周武抬眸看向她。她身上的梁国官服乃是近年新制,已不循旧时繁缛,式样一体,男女同制,仅在剪裁上因人而异,略作区分。此刻赵南枝所着,是一袭绀紫色官袍,领口缠蟒,胸前绣有“豹踏飞云”,衣摆与袖口缀铁色山川回水纹,纤密不张扬,腰封则以金线暗走云雷纹,行走之间,纹光隐现,如雷势伏行。与其说这身官服衬她,不如说是她一身新进锐气,将这官服穿出了彩头。

    周武望着她,像是望着亲手打磨的作品。罗衫轻裾,衣香鬓影固然好看,而眼前这一身行头,又别有一番风致。女儿家还是要多变多样的好,各式各样的都要来一些,她爱看一个百花齐放,各有其妍,人间香色,不止一枝。正想着,她眸光微敛,念起某人年少时独爱白衣,倒是鲜少穿过这等正服,委实有些可惜。谁没个韶光正好的年纪?她忽而想起自己在这般年岁时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不由轻轻一笑。

    都说这是女子最好的十年,因风华正茂,便以为当盛。而后或囚于生计,或困于后宅,芳华既去,才名亦散,日复一日,渐渐消弭,不复初光。

    她不以为然。

    她于而立之年站在风口浪尖,至不惑之年仍能执政握权,步步登高,她的征程早已越过了昙花一现的青春年少。三十至四十,是她最好的十年;之后的四十至五十,将是更好的十年;而再往后,她亦未见尽头。

    她能如此,却不该止于她一人如此。故她欲留一方天地、一线转圜、一尺清平,使得有人于三十成新秀、四十可重登、五十能再起,使得每一个十年,皆有成为“最好”的可能。她们的人生不当在一场春风之后,便将凋落在暮春深巷,对镜叹息春日之须臾,韶光之易逝。镜中所见,不过方寸之内,眼中所见,却是无穷无尽。

    是野,便辟路;是河,便架桥,她所修所筑,既为私,亦为后来之人轻装致远。

    为此,她须先立于更高处。

    她缓缓收回目光,笑道:“赵大人倒是会替本宫分忧。你可别听那人浑说,龙女会哪里算得了什么大事,又不是今日才定的日子。本宫已放出风声,说有人欲于会中刺杀张相,她不现身也不足为怪。你想去看看热闹也行,毕竟……你出自相府。”

    说完,她不紧不慢地抬手,指尖拨弄赵南枝的茶盖,眯眼笑了笑,抬头打量赵南枝的神色,眼神玩味。

    眼前这位真正的始作俑者,正蔫坏地把玩着她的忠诚。

    周武行事向来这般,倒是不显轻佻的,那是一种上位者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的随性。只要她兴致来了,便可随手端过旁人手中的一盏茶,指尖一拨,便叫人心绪如盏中水波,动静全由不得己。见赵南枝端得挺好,周武觉得没劲,便继续说道:“至于你在小朝廷上说的话,眼下一日已过,是时候放些消息了。抓几个人吧,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各家势力的都要沾点边,先关进去再说,随便审审就好。你说这事儿,交给你那位沈大人如何?”

    “沈大人已入万言阁,再主刑狱,恐不合适。”她与沈秋筠的关系从来不是秘密,赵南枝只是不明白,此刻周武为何忽然提起她,是想借机拉拢沈秋筠吗?不少势力都拉拢过沈秋筠,毕竟她幼时那桩案子,曾震动梁都。赵南枝虽远在诀洛,对此亦有所耳闻,只是其中曲直,直到近年在梁国境内才听得更多细节。据说最后是阁主亲自下场,才将局势稳住,由此看来,她入万言阁亦是情有可原。至于周后与张相之间的斡旋,有她一人足矣,她不愿让沈秋筠牵涉其中。

    “你倒是护短,无妨,本宫挑个自己人便是。”

    百姓并不像张相所说那般难糊弄,人人亲眼所见,不过冰山一隅而已。这些年她追回的粮草已足以支撑表面文章,纵有空缺,不过添些新粮混上旧账便好。真正可怕的是那批自账目之上彻底蒸发的粮草,笔笔皆大,线线皆断,凡有所查,皆在临近实情之际蓦然终止,仿佛有人有意于暗处剪断每一条通往真相的绳索。这本账,她从未让旁人看过,唯有杨意如知情。她将账本藏在杨家,若她出了事,便由杨家的镖局亲送诀洛,递至父亲案前。这,是她能在周后面前进退维衡的一道关键护持。

    看上去周后本人似乎对追回这些粮草没有很上心,比起查清谁贪了多少,她更在意在这场清算中她能得到什么,以及在此之后,谁还站着,谁还听她的话。这一点,她与张相迥然不同。张相即便在私下里,也始终将“为国为民”四字挂在嘴边,而周后则恰恰相反,她虽会在朝堂之上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礼法规训、民生社稷一个也不落下,但到了私底下,却连那层遮羞的帷幔都懒得挂,直截了当地对赵南枝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贪的人,比贪的人更可怕。”

    但有一点周后未有提及,为何是粮草?

    金银财宝易于流通,可偏偏有人不贪财帛,唯取谷米,年年如此,以致郡郡失衡、仓仓不足。赵南枝越想越后怕,背后之人已脱离对金银的低级趣味、眼中再无凡俗诱饵,那人心知金银在乱世终归是一堆废铁,不可果腹,不可御寒,唯有一袋袋实粮,才是操兵之本、江山之基。

    周后越是不问粮草去处,她就越发坚定心中那个答案——她知道在哪里。

    想到此处,冷汗自脊背渗下。天下从不会平白无故地陷入风雨,总有人在岁月静好之时,悄然备下雨具、布好退路,只等风来火起时,一举翻局。这太平年景,看似悠长,实则如霜雪压枝,迟早有一日,雪重枝折。

    启太平难,而开乱世,一场“游园之乱”、一次“仙承降龙”足矣。

    “您打算如何处置张相?”粮草之事周后不提,赵南枝不敢擅问,只得从张子娥的去留探一探虚实。

    周武垂眸不语,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一缕长发,缠了又松,松了又缠。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病了这么些年,是该走下一步了。”她声音不高,没有在张相面前那等咄咄逼人,反而多出了几分怜惜:“本宫一向惜才惜名,如此收场,至少她还是天下人爱重的张相。赵大人……”她抬眸看向赵南枝,刻意顿了会儿,眼神中藏着某种试探,“以为如何?”

    她竟在意张相的声誉……

    赵南枝心头微震,但这份诧异只停了一瞬,旋即便悟出了她的意思。她并非怜惜张子娥这个人,而是在意“张相”这一位置上,曾有一个女人。

    若让张子娥身败名裂,留于史册的便不止是她一人的污名,而是女子之身在庙堂高位上的一道污痕:一个登上权力之巅的女相,终究也不过如此。此后每一个女子的登高之路,都会因这一笔旧账而愈发崎岖;试炼之顶再无灯塔,能行至此处者,无不要背负那一句质问——“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张子娥?”

    赵南枝豁然顿悟,张相与周后之间那种不言自明的默契源于何处。她们可以在权力之争上步步相争,可以为粮草、兵权、人事排兵布阵,明里暗里寸寸不让,却唯独在这一点上,永远地,无条件地,相知相通。

    “臣受教了。”赵南枝拱手有礼道。她的恭敬不限于礼节,这一揖既是听令,也是心照不宣的回应——她听得懂,接得住。当然,她也如愿换来了周后的满意一笑。

    赵南枝再问道:“另有一言,张相说得不错,她掌兵多年,于外诸国仍存余威,若她有事,漠北和宋国或许会借机而动。”

    “你怕什么?她也病了这么些年了,你看他们谁敢动?”周后冷然一笑,语气淡淡。她抬手撩了撩袖口,换了个更为舒展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半倦半闲地斜睨着庭前日光,对张子娥口中的“群狼环伺”嗤之以鼻:“我们不只张子娥一将。梁国早不是当初的梁国,已不再执着于某一人的去留。我们有做长久战的底气,没有人敢在梁国地界随随便便撒野。赵大人不必忧心,本宫自有主意,而你,只需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你不是说还有一处粮草去向可疑么?龙女会之后,去查查吧。届时你既有相府声威,又有本宫暗中为你开路,想来会顺遂许多。”

    “臣领命,必不负所托。”

    “那龙女会,便有劳赵大人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块麒麟君子玉,温润古旧,正是张相贴身所佩之物:“凭它,在龙女会之前,你便住在相府吧。”

    赵南枝接过君子玉,她有一刹的惊讶——

    这玉!竟是温热的。

    她抬头与周后对视,而她暧昧一笑,并未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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