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铁门缓缓阖上,锁链发出一声哀鸣,在这逼仄之地回荡不止。

    赵南枝未曾想到,梁宫之内竟暗藏这样一处地牢。她悄声下阶,指尖抚过墙面,石砖棱角犹在,触感粗粝而潮湿,连缝隙里都渗着未干的寒气。在靠近出口的一隅,一抹微弱的绿意从砖隙间探出,暗沉而纤细,仿佛是从死地里硬生生挣扎出的命脉,诡异地散发出不合时宜的生机。

    就在这死寂与潮气交错之时,石阶之下,忽有人声。

    “你我争斗数载,可曾料得今日?”

    声音清寒而平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如漫长狩猎终了最后一次收紧缰绳的猎手,眉眼含笑,静静俯瞰着被困于绝地的猎物。她并不急于摘取胜利的果实,而是以一种几乎恶趣的悠然,慢慢打量着猎物筋疲力尽后的喘息。

    “既然来了,站在后面做什么?”女子眸光一动,捕捉到了在暗中接近的另一道呼吸。

    赵南枝顺阶而下,自黑暗中缓步现身。

    牢门之外,周武立于灯下,火光照应下她的眉眼明艳至极,那是被荣耀浸润的光泽,她就像烟花盛极时的那一刹那,照亮了整片幽晦。

    她本应是这昏暗地牢中唯一的光,是所有目光理所当然的归宿。

    然而在这一刻,赵南枝还是先看见了张子娥。

    一道牢门横亘其间,将光与暗两个世界生生隔开,她似是一柄直插在废墟正中的折刃,刺破了牢门外一切编织好的荣光与秩序,叫人在第一眼便被狠狠攫住,而后再难移开。

    她斜倚在枯草堆里,鬓发凌乱,身穿的,仍是昨日那件衣袍,只是沾满了灰尘与蓬草。她虽面上苍白,形容憔悴,却无一丝一毫颓败,即便陷身牢狱,也未由屈辱啃噬分毫。张子娥起伏的一生已历无数风浪,无论何等泥泞困厄,或已亲身经历,或已在无数次设想中穿行,早早学会了如何在断壁残垣之上,守住最后一寸尊严。

    见有人来,张子娥微微偏首,目光掠过周后,最终平静地落在赵南枝身上。那是一双极为澄澈的眼,清明无波,既无愤怒,亦无怨怼,如千帆过尽后的一池秋水,沉静得令人不敢逼视。牢狱之中,她宛若品茗清谈的名士,始终有着与生俱来的风雅与清绝,原原本本地保留着一个求知者最纯粹的好奇,不屑哀求,不屑悲恸,只想要一个答案:"她许诺了你什么?"

    赵南枝远远望着,不发一字。她记得幼时听过无数有关她的事迹,故事里她自然是主角,听她如何一役平乱,听她如何一言定国。那时这位白衣如雪的仙人似乎和史书中那些传奇人物一般遥不可及,他们一一矗立在岁月高处,如星辰般耀眼,唯有仰望,才能窥见一缕明辉。如今她亲眼目睹昔日扶摇而上的英姿,沦落在一堆枯草石砾之间,而自己便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囹圄之人,赵南枝一时感到不真切。她心知,哪怕牢门将她困于地底,哪怕衣袍尘染、荣耀成灰、光华尽失,她与自己之间,仍有一座看不见的高台,她仍在仰望着这位失势的一国之柱。

    赵南枝不会错过这样的时刻。她要登高,为此,她需要更多直触锋芒的机会,需要在前辈刺目的光芒下学会睁开眼睛,去直视,去攀登。正如张子娥所言,权力再难凭空生长,它只会在一双手与另一双手之间流转。于是她敛去心间翻涌,收拢眉间犹疑,试着像她们一般自若:“你给不了的。”

    张子娥闻言,眸中光影流转,似暮冬将至,天光将绝时候,仍久久不熄的一缕残照。她释然一笑,音如尘埃落地:“周后好手段啊。”

    周武不动声色,她似在欣赏一场安排妥帖的戏,人已就位,各执其词,起承转合皆在她掌控之中。观赏末了,不咸不淡地发问一句:“若不是你真的拿了,你又何须在此?”

    “谁又没拿过?”张子娥仰首看向周武,牢灯在她瞳仁中摇曳不定,“您是不曾拿,倒是您手下的人,囤积仓粮,篡改账目,金帛往来如织,换了人名,遮了去处,一桩桩,一件件,干得体面极了。而您的手,当真干净得很。赵大人不妨好生思量,她所取,究竟是为梁国,还是为她那一己私库。”

    见周后没有理会她,张子娥自嘲般一笑道:“我不过是想自保罢了,人被关在了梁宫,总得有点东西傍身,不然任人鱼肉,连点骨头渣子也留不下。”

    周后下颌微抬,眼中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总归是要任人鱼肉,如今又有何分别?你若肯早些低头,何至于今日。”

    “低头?”张子娥听罢,凝视着她的眸心,直至唇角慢慢扬起,至近乎怜悯的弧度:“新地疆土,天下粮仓,皆是我带兵一刀一枪攻下来的;今山河既定,社稷初安,漠北不敢南顾,宋人不敢犯边,尔等不过拾我遗功,攀我旧绩,登高台而自矜自得,便要我俯首听命?笑话。”

    话音微顿,张子娥忽而转眸,再度看向赵南枝,那眸光沉定若夜,淹没了尘世浮华,只余下一片洞明。她嗓音干涩而清晰,字字缓慢,有如低诵谶语:“登高跌重啊,赵大人,你今日把我送进地牢,明日,谁又会把你送进来呢?”

    “张相只有这招挑拨离间可以用了吗?”周后替赵南枝答了。

    “怎会?”张子娥声音越来越小,已是倦极,“我知道,小朝廷的人,你们必然有所动作,或以利诱,或以威逼,只求风声不至外泄。但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年前,那道诏令是我亲自下的,如今赵大人回梁都述职,若我无故隐身,各位以为,世人会无动于衷?你们能对朝臣呼来喝去,因他们贪恋权柄,易于操弄,但百姓不同。百姓种下一草一粟,交付朝廷,盼的是仓廪满盈,岁月无虞;而朝廷呢?朝廷将这份真心直至何处?这仓廪不满,失粮不回,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结束。赵大人,你想好要怎么对百姓交代了吗?你担得起这份因果么?

    三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龙女会,我若未能如期出现,您二位可曾想过,这意味着什么?扣押我,自是可以,但本相在梁国为官多年,结交广布,暗中蓄粮养士多少,赵大人心中应当有数。还有我那贪泉,每日必去悦宾楼买包子,今晨失约,想必连街头小贩都已嗅出异样。你们真有把握,将这件事压得下去,将所有尾巴一并斩尽么?别忘了,陇城之外,宋国还虎视眈眈呢。

    我多在这一时,你们便多一分危险。再说,我不是没反吗?放我出去,我便当作昨日之事未曾发生,让我与赵大人拟一份令你我都满意的名单,一切如旧,你我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周武,我知你忌惮我有剑,但剑只要不出鞘,不就是安全的吗?”

    “放了你?”周后听她说完,语气温软得近乎喟叹,眉眼间藏着多少刀锋,终化为一笑,“张相便是要我一生悬着心,夜夜难眠么?”

    “谁不是呢?”张子娥亦笑,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寒暄。她们果是相争多年的宿敌,早已将对方的气息铭入骨血。在她们说话时,有种隔绝他人的默契,天地间似蓦地失了声息,火光、铁门、阴影皆如潮海般溃散,只剩下她们彼此,彼此为镜,彼此为刃。

    赵南枝隐隐觉得,她不过是被推搡着投入局中的一枚棋子,随她们心念轻拨慢推,偶尔前进,偶尔搁置,既在局中,又在局外,却始终……未能真正入得她们眼底。

    周后摇头道:“至少昨夜,我睡得很安稳,赵大人想必也是吧?”

    赵南枝觉得她意有所指,但她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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