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几声闷响,作为前佣兵的她对这太熟悉了——是带消音器的枪声!还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就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一个黑影从楼上急坠而下,猛地砸在露台上,原本干净的露台血花四溅。她紧忙跑过去,发现坠楼的是个壮硕的女人,背部着地,手边落着把枪,手腕有被捆绑过的痕迹。
突然,一束强光从上方直射而下,“双手离开身体!趴下!”
是警察,他们来干什么?这人是谁?一肚子的疑问没处找答案,手里又没有枪,波莱塔只能乖乖照做。过程中,她抬头看了眼,只能看到一个能亮瞎人的光源。估摸着这会儿正有至少一把枪瞄准她的脑袋呢。
趴下后,波莱塔又转头看向露台上那个女人,她好像还活着,头朝向另一边,这让波莱塔看不清她的脸。
“帮我……杀了我!不能让他们……”
女人那边传来微弱的气声,但即使波莱塔有心帮忙,她也没法照做——警察还在楼上盯着呢!
见波莱塔没答话,她叹了口气,抓起地上的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没有犹豫,只是往脖子里一拍。刚开始还有些嗬嗬的漏气声,但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血液流到波莱塔手边,还稍有些温度,黏答答的。在这些日子里,死人在这儿并不奇怪,但眼前女人这种果决的死法还是让她觉得有些悚然,又有些动容。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呢?她知道什么惊人的、价值连城的秘密吗?还是说,她是受不了警察的刑讯折磨,自知求生无望,才想死个痛快吗……
有人正在敲门。波莱塔抬头看了眼楼上的警察,他对着肩膀嘟哝了几句,就示意她可以去开门了,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非要让她趴下。
门开了,是个警官。“非常抱歉,女士,我们也是公务需要,请您理解。这个暴徒想必扰乱了您的生活秩序,交给我们处理就好。”说完,他就要进来,完全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刚刚他的同事还用枪指着人呢!这怎么行,应该把他们都给赶出——
不……按照以前她的习惯,她可能下意识就会让警察进门了,为什么现在她会有这种想法呢?赫斯托利娅,一定是因为从她那里看到了奇怪的经历,听她说了奇怪的话,一定是的!
头还是很痛,波莱塔下意识摇了摇头,这倒让警察误会了,他看起来很诧异,可能他还没怎么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
“女士,我没有在请求,这是我们的职责,”他晃了晃手中的枪,“如果不让我进来处理,我相信这个人在这躺着对你来讲也是个麻烦,对吧?”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是因为宿醉,有些头疼,您请便。”
跟着他再次回到露台,这次波莱塔可以仔细端详这个硬气的女人了。
“她怎么死了?你干的?!”他突然很火大,用枪指着波莱塔。
楼上那个警察也从大门直接走了进来,“不……不是,长官,我一直盯着她的,她没什么动作……”
“那是你了?是你杀的?我在问那个该死的……不,她不能死。你不看着她,看楼下这位夫人干什么?蠢货!”警官突然像发了癔症似的斥责那个年轻警员。
趁这个机会,波莱塔挪近了些。她发现,女人的眼睛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微微闪烁,有点金属质感。但光线太暗了,她看不大清。
一束强光突然从背后照过来,“离她远点。”
这下女人的脸终于被照亮了。波莱塔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令人惊骇的东西,连连后退,又被露台的门框绊倒。那个金属质感的东西,分明是一枚工会徽章,还被人把别针穿在眼皮上。可能是头几次没有成功,又尝试了几次,徽章周围还有好几个孔洞,眼周血肉模糊,
“啊!怎么……她是……她是工会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也是工会的人吗?!”警官先是神经质地单手抬枪对准波莱塔,不住地大呼小叫,而后用枪托挠了挠脑袋,又变作一副调笑模样,“哦!嗨!你看到她的徽章了是吧。我的杰作。怎么样?老实本分的劳工被邪恶组织蒙蔽双眼,变成干涉生产、扰乱治安、颠覆政权的暴徒,我这是不是也算什么……装置艺术家?哈哈哈!”
波莱塔的喘气声越来越粗重,吸气时像抽风箱,一声快过一声。
“你知道我们怎么抓到她的吗?她被人给卖啦,哈哈!不管是她帮过的人,还是她的同伙,只要出点小钱,或者施展一点我的记忆恢复术,就什么都会说的,乌合之众罢了……”
“……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我有罪……”
“你在说什么啊女士!我亲眼所见,你什么都没做,这个人是自我了断的,与你无关啊。”
警官一把将警员薅过去,悄悄说,“别出声,那个工会的死了,咱们不好交差,正好弄一个自愿的替罪羊回去,多好!”他拍拍警员的后背,朝他挑挑眉。警员不说话了。
“咳咳。嗯,果然!我一开门就知道,你不对劲!老实交代吧!你杀人了?杀了几个人?都是谁?怎么杀的?”这位最佳男演员警官马上又切换成一副居高临下的调调。再看波莱塔,她的喘息已渐渐平稳,但并不看着警官,这让警官有些不爽。
“……我要先说明,杀人这事我不是第一次见,更不是第一次做。我曾经是个佣兵。你们懂的,在极个别情况下,这本身就是我的工作。我们应该服务于相同的雇主吧。但我要供述的这桩杀人案,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细节。你问我杀了几个人,我只能说,我把四个人亲手放到绞肉机上——”
波莱塔突然转过头,直盯着警官,她的眼睛通红,喊出来的声音像砂轮打磨菜刀一样,吓了警官一跳。
就是你们!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绞肉机——”
“这位……女士,您是不是有精神疾病?如果是真的,虽然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但我们还是要先抓你走,咳,你要知道……”警官碎碎念起来。
波莱塔像是全没听见,又把视线移开了。警官有种暗自松口气的感觉。可能是喊得嗓子干疼,她咳嗽两声,又接着进行她的“供述”。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但是我不能确定她们到底有没有死。”
“这叫什么话,您捅了四个人?然后离开了?没再见过?所以不知道她们死没死?我怎么没听说最近有这种案子……”
“长官,她说的意思好像是,她把四个人交给我们了”警员悄悄补充。
“啊!当然,是的,她还说咱们是『绞肉机』呢。可是,您是报案吗?还是检举?这哪里是犯罪呢?更谈不上杀人!你说的这五个人,她们到底是谁呢?”
“不,不是你们,但也差不多,你们警察、公司、那些领导们,都一样的,哈哈,都一样。我把我的朋友、把那些帮助别人的人都给卖了……我欺骗她们,帮你们做间谍,收集她们的信息,然后一股脑全都给你们。确认身份的,一个骨干20万,一个核心成员80万,协助抓捕还有额外奖金……80万!你能想象吗?你给公司当多长时间的狗,像这样刑讯折磨多少人,才能有80万?可要说拿这些买她们的命……”波莱塔时而平静,时而哭嚎,时而又爆发处一阵刺耳怪异的笑。
不知道警官是不是被波莱塔传染了,又或者说,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80万给刺激到了,“你说什么,出卖有奖金?佣兵……佣兵,我知道了!她们全都是工会的人,和躺在那的那个女人一样,哈哈!原来你这人模人样住大公寓的,也是个二五仔,两面派!哈!你的命真是够好的,要知道,那些没这个门路的,想出卖也没钱拿,只能被我们抓去接着上手段……啧。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命呢?”
他没能兴奋太久。眼前这个前佣兵走的是公司的门路,她的身份、供述的信息都是有登记的。万一……她没准还真认识什么公司高层的人呢?那这可抓不得了。自己没法交差,怎么办?
“额……那我们言归正传,这和你说的『杀人』可没关系,除了这些,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儿了……”
波莱塔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别拿你们那套逻辑来套我的事!”
警官被她这一下子吓坏了,又不敢像之前那样随便用枪指着她,“额,这话怎么说的呢?您看,您又没有亲自把枪顶在她们脑门上,您只是给了份材料罢了,只是几张纸!一些表格、图片,就和公司写字楼里那些人每天生产的垃圾文件没什么区别……我是说,文件又不能真的『杀人』,对不对?套个模板,过一下人工智能,盖个章,都是走流程,这谁没干过?我是警察哈,我们就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您这些行为可是完全不违法的!不仅不违法,而且还大大有功!退一万步讲,就算咱们认了,您的行为确实和她们出事有关系,可是死两个对社会没什么用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满大街人多的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钱反倒是真正的稀罕东西。再说,您也是迫不得已嘛,和公司作对准没好果子吃,咱老百姓也就是为了口饭吃,怎么都是挣钱,挣钱就为了活着!要我说,您拿的钱能创造的快乐,肯定远远超过那两个人的死带来的痛苦啦。远远超过!哎呀,钱可是顶好的东西,对不对,哈,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可波莱塔完全不知道有哪里好笑了。眼前这个警察的脸,好像逐渐和那两个“领导”,和那个“副的”社区负责人重合在一起,实在令她想吐。一想到自己也是抱着这些想法犯了罪,她就想把自己的胃整个掏出来翻洗一番,看看自己是不是因为吃错了什么药,才变成这副德行。
“我真是病急乱投医。我向你们坦白干什么呢?一个自觉有罪的人,向一群睁着瞎掉的眼睛、标榜自己无罪的刽子手谢罪?你我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按动毒气室按钮的人,和那些制造高效焚尸炉的人,和那些计算不同集中营处理效率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党卫军没有权力赦我的罪……”
“欸!咱话可不兴说得这么难听啊,都是为集体做贡献,都是为了……人民!怎么还分上道德高低贵贱,还贴上纳粹标签了?咱们一百多年前可也是抗击纳粹的头号英雄。我看啊,咱也别争论这个,别的不说,您正义揭发检举非法地下工会成员这事儿,绝对是好事儿,其他人都得向您学习。可不是杀人啊!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休息,回去给您写点宣传资料,塑造一下您的这个英模形象,树立一个好榜样,让大家伙都瞧瞧,争取再帮您搞点儿表彰什么的。您要是再回公司,也麻烦您,欸,帮我这说说话儿,我警号是……”
“滚!赶紧给我滚!滚出去!”
两个警察拖着那个女人的尸体就走了,也没走什么常规程序,现场当然也没打扫。地上拖行出的血迹从门口一路延申到露台,连接着女人跌落时炸出的放射性血线。波莱塔一个人呆站着,沙发也不想坐,只是默默看着那血色的烟花彩绘。在两个愚蠢警察的闹剧谢幕后,哀伤与悔恨又涌上心头。
她明知道的,那些骂警察的话,又何尝不是她在自我剖析呢?倘若没有赫斯托利娅那桩事情,她现在或许还能像之前一样骗骗自己,像那个警官随口熟练搬出一系列冠冕堂皇的借口那样为自己开脱,做些表面的、对结构和自己无害的慈善,做出一副圣人模样,甚至指责别人不够身体力行地关心底层生活,转过头享受被施舍的人的赞誉,享受那80万带给自己的好处。她真巴不得刑法里能有这样一条,能装下她所犯的这罪,给她一个表面上公允的惩罚,这倒也能多少给她点宽慰。都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嘛。眼下,她已经确实击穿自己道德的底线了,但却没有法律来制裁她,正相反,法律还完全鼓励她这样的行为。这样颠倒黑白的法律到底是怎么通过的?
波莱塔觉得,也许自己真的是什么疯子吧。上帝死了两百来年,金钱和科学分庭抗礼;毒气室一开,原子弹一响,科学也变得面目模糊,金钱才是一切的标准——尽管大家都像逢年过节收红包一样,表面上喊的是不要,口袋却都给撑得大大的。这世界早就没有给道德留下什么余地了,一说道德,人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骑士、贵族、神职人员、封建礼教、缠足裹脚。没有什么新道德,只有不值一提已然作古的旧道德,现代人都是道德过敏的。有人觉得没了道德,工具理性可以上位,数字总是客观,却没觉得每周工作一小时就算就业的统计口径有什么奇怪。有人高呼一切为了人民,结果人民是他生造的一个概念,不是具体的人,一切人都可以随时是人民,随时又变成敌人。有人说,草根就是民主,草根就是人民,于是一群人为了划定谁更草根,把草根分成三六九等,最草根的迫害不如自己草根的,结果大家当真连草都没得吃,全都饿死,也就人人平等了。于是有人干脆否定一切,也否定一切标准的可能,现代人把自己定义成了“后现代”……这明明是一个没有标准的世界啊,波莱塔!你大可以拿了这80万走人,去没有任何负罪感地逍遥自在,法律不会强制你,更没有道德约束你,你给自己定的罪,依据的到底是什么呢?你的心里装着一个什么魔鬼般的道德啊,波莱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