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工地照明灯光透过墙体的空口,被墙体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呈四边形铺在暗沉的地上,在一场死亡的角逐中不断扭曲,变得畸形。
“呼……呼……”
沈宁昭扶着粗糙的水泥墙,微弓着腰大口喘息。滚烫的空气混上奔跑时掀起的粉尘,进入气管时立刻掀起了一股令人眩晕的血腥气。
沈宁昭似一只困兽般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她全身肌肉紧绷,脑海里同时又过了一遍十分钟前发生的事。
沈宁昭从奶茶店里出来,挤过来往的行人,毫不犹豫就过了马路,逼得纹身男子加快脚步走向一个人烟稀少的路口。
纹身男子知道情况不妙,但丝毫没有心慌的意思。他反而冷笑着用手按下微型耳麦,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随而快速奔跑起来!
沈宁昭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她咬着牙也以极快的速度追上去!她额前的碎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舞,轻薄的衣物在路人眼中也只余下一丝残影。
道路两旁的绿化在迅速地倒退,风声在耳畔“呼呼”地响。行人注意到了两人追逐时传来的动静,皆是一脸震惊且疑惑的神情。但见奔跑的两人都没有呼救的意思,也就当是剧组在拍戏,目送几米远后又自顾自地走了。
纹身青年好像对这附近的街道十分熟悉,七拐八弯地往远离商业街的地方跑。他也不回头看沈宁昭,仿佛是笃定沈宁昭一定会追他。
夜色更加深了,月亮被云层遮去了一角。刚刚在商业街的霓虹灯下还不觉得,而现在街边的路灯渐渐稀疏起来,汽车鸣笛声都被留在了身后。
越往深处跑,四周好似越来越昏暗而沉寂了。沈宁昭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并感受到了心间不知从哪里来的浓重的杀意。
纹身青年原本一直朝直线奔跑,这时突然猛地一转身,闪身进了一个小巷子里。他用余光向后瞄沈宁昭,见沈宁昭还追在自己身后,便得意地一笑。
沈宁昭也跑进巷子里,目光往周围扫了一圈。
巷子不大,全然没有一丝光亮,仅容三个人并排走过。潮湿气和发霉味充斥了整个巷子,水泥地上积着下雨后没干的水洼。这巷子可能没什么用,便被周边的人家堆了些杂物,缺条腿的椅子、棉花顺着破口露出来的玩偶……反正没用的东西不舍得扔,便都放在这里了。
沈宁昭不加思索,随手就拿起一根质地硬实的废水管。实话说,她在金三角混的这么几年,思想没什么长进,但是跟人干架的技术倒是提升得挺快。可如今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还是拿个趁手的武器比较好。毕竟她是要保命的,不是来耍帅的。
沈宁昭随纹身男子穿过巷子,眼前蓦然敞亮了——这条巷子通往一片只盖了一栋烂尾楼的废地。
烂尾楼的外墙只是糊了灰色水泥,冷冷地立在夜幕下。黑漆漆的窗口似鬼魅空洞的眼眶,随时都准备将来者拉入深渊。平地上堆了许多沙堆,铁铲还直挺挺地插在沙堆里,几只破旧的红蓝色麻袋在风里有力无气地飘。不远处站着一只狗,见了人便叫几声,随后又百无聊赖地卧在地上。
沈宁昭往左边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墙角抽烟,白烟缓缓上升,有意无意地遮住了男子的神情。
沈宁昭也懒得管那么多,她今天的目标只有一个——让纹身男子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给那些站在暗处的人当狗。
纹身男子一直往前跑,无声无息地进入了烂尾楼。
沈宁昭的目光紧紧抓着纹身男子的身影,奋力追上去。
纹身男子借着昏暗的夜色和复杂的建筑结构,毫不犹豫地就顺着看似极为脆弱的楼梯向上跑。
不出几秒钟,他们两人就拉开了距离。沈宁昭现在只能勉强捕捉到纹身男子在楼梯间移动的衣角,以此判定追逐的方向。
纹身男子没上三楼,一到二楼就往左边拐了。
沈宁昭奔上二楼,也马上向左拐,而身子却在一瞬间凝固了——纹身男子不见了!
只是吸引她来到这里?沈宁昭一下就明白了:纹身男子只是引她来到这里的“诱饵”,她的身后还会有“猎人”。
二楼左侧的走廊不是单纯呈直线形的,两侧还分布着许多门,全然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不用多想,那纹身男子一定事先勘察过这里的空间构造,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差躲进了隐蔽之处。
这栋楼里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沈宁昭一步一步朝走廊深处走,双眼警惕地观测周围可能会被纹身青年当成藏身之所的地方,并顺带着认真审视了一番这栋烂尾楼。这建筑内部的结构十分复杂,房间和过道的分布都没规律,也不知设计成这样是有什么用途。要是老一辈的人见了,定要说风水不好,成了烂尾楼也是活该。
就在这时,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停一阵响一阵,仿佛在试探着什么,又像是从虚空中传来一般,但确实存在。沈宁昭心头一惊,右脚向后一退,立刻就下了断论——有人来了!
沈宁昭无声地往走廊处移了几步,把自己隐在一个目光死角处,防止来者一下便看见了她。沈宁昭往后看,走廊目测有一百米,主道很直,一眼就可以看到顶。靠墙的地方堆了挺高一摞砖头,还有一小堆沙子。左右两边的门她也没进去过,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保不准是一条死路,那她真是没得逃。
脚步声很碎,无规律性的停顿,不出意外至少有两个人——甚至是两个训练有素的人。毕竟如果是闲散的民工,走路大多是要聊天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得令人心悸。
沈宁昭握了握拳,发现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冒了一层薄汗。两层楼梯而已,再怎么慢走上来也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算她敢往未知的走廊上跑,可走廊太长,等来者上了楼梯也能一下子就发现她。
沈宁昭抬起左手,看向手腕上的手表,秒针在一下一下地往前走——已经到十五分钟了,那个服务生该打电话了。可是就算打了电话,自己真的有命活到警察来吗?
脚步声在不断变大,像无形的鬼魅在靠近。来者危险的气息裹挟着沈宁昭的全身,容不得她再有一秒钟的思考。
沈宁昭咬牙,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处于紧绷的状态。无所谓了,她这具身体能在金三角地区混那么几年还完完整整地回来,也算是超值了。大不了真跟他们干上架了,再不济也就是一起下地狱。
沈宁昭转身向走廊跑,同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猛然急促起来!沈宁昭刚想迈过一堆碎石,抬眼却又远远地看到了她这辈子就算入土了也要骂几句脏话的人——那个纹身青年。
与刚才不同,纹身青年的手上握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刀,正以狠戾的目光盯着沈宁昭。
沈宁昭顿了脚步,又转头向后。不出所料,身后站了两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恶的男人。一个戴着黑色耳钉,从面貌上看去像东南亚地区的人;另一个染着黄头发。
沈宁昭把手掌压在水泥墙上,痛感让她的思绪猛然清醒——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想置她于死地的局!
谢无虞巧妙地避开了车流,径自以高速将车开进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
“谢队,受害人的位置不变已经有五分钟了。她就在前面一点,往前再开一点……嗯,对……从前面第一个巷子口进去就是了。”杨时安一边用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一边看着屏幕上的定位程序。
“好。”谢无虞顺着杨时安的指引开车,在巷子口前停了车。
“下车吧。”谢无虞说,顺手拿起警棍和警用制式刀,“安哥在车上待着,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联系。”
“好。你们小心。”杨时安点点头。
谢无虞跳下车就开始率先狂奔,林、张两人也拿上武器就跑。
谢无虞当了刑警后才知道——每耽误的一秒,都是受害者和死亡的较量。
三个人陆续跑出巷子,第一眼就认定事发地是这栋烂尾楼。作案人找烂尾楼对受害人下手是最好不过了,没有监控也没有路人,不会留下作案录像,也没有目击证人。
沈宁昭双腿分立,手里紧紧握住在巷子里捡的那根硬水管。她盯着来意不善的三个男人,脑子里一时竟没有了恐慌,只余愤恨和遗憾在灼烧着心脏。
她好不容易从待了将近一年的如同坟墓一般的疗养院里出来,她好不容易能远离那个让人如履薄冰的地方,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跟正常人一样……如今,又怎么能轻易地就被她最恨的那帮人杀死,然后在人间留不下一丝代表她曾活过的痕迹呢?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她要亲手杀死那个让她陷入万丈深渊的人。
沈宁昭的眼眶红了,她的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郑世远的人,你们都不配来到这里。”
她现在这个状态不太可能一下打三个状态都极好的男人。耳钉男和黄发男离她比较近,先想个办法拖住其中一个,同时再招呼另一个。纹身男离她应该有五十米,跑过来也要八秒钟。八秒钟过后那就听天由命了。
她只有八秒钟,多一秒都不行。
沈宁昭向前跑了两步,拾起一块砖头砸向耳钉男,同时抬腿就往墙边的砖头堆一踢,砖石“哗啦”而下,砸在地上顿时浮起一阵白烟。
耳环男往左一跳躲开沈宁昭扔的那块砖头,却来不及躲开倾泻而下的“砖头流”,不慎被砸到了脚,一时之间疼得直抽气。
时机到了。
沈宁昭抄起水管就直冲纹身男,看起来挺滑稽,却是她赖以求生的最后屏障了。反正她烂命一条,能撑几秒是几秒。
沈宁昭右脚向后一蹬,身子借力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的水管向前推,下了狠劲猛地劈向黄发男的颈脖。
黄发男看准角度,抬起左手格挡,右手在瞬间握住水管向自己这边拉,继而向右发力一扭。
沈宁昭身体的平衡被带偏了,但她一手撑住水泥墙,单腿向外横扫,接着屈膝向内一勾。
黄发男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险些往下跪。他暗暗骂了一句,却又在同时恶狠狠地掐住沈宁昭的左臂。
沈宁昭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拳头直挺挺地就撞向黄发男的脸,下一秒就提膝猛然顶向黄发男的小腹。
黄发男吃痛,唇角冒出了血,不堪忍受地仰头向后倒。沈宁昭没了支撑点,也不得已扑在了水泥地上。沈宁昭正准备爬起来,可头才略微抬起一点,她就感到一阵厉风朝她的面上扑来。
在金三角打群架的丰富经验在这一刻便发挥了作用,沈宁昭不用看都知道是纹身青年把刀向她头上挥来了。她在瞬间偏头,继而奋力翻身,手指在却触地时磨出了血痕。
纹身青年的刀顿时直插地面,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死神的长指甲在刮着玻璃。
沈宁昭的心脏狂跳。这么大力度的一刀要是不躲过去,那下场真是血溅三尺了。
还不等沈宁昭喘口气,一开始被砖头砸了脚的耳钉男仿佛是一定要报了这仇,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脚下死劲踢向沈宁昭的左肩。
沈宁昭整个人倒在地上本就无力反击,又生生硬受了这一脚,背部猛地撞向水泥墙,疼痛顿时袭满了四肢百骸,像无数把锥子同时撕扯着她的皮肉。沈宁昭闭上眼,只觉得唇舌上浸满了血腥气,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震出来,连开口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纹身青年站在沈宁昭身前,目光森然,活像一只嗜血的凶兽。上头的人总说这个女人在金三角地区的时候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如今一看,倒也不堪一击。他冷笑着提起刀,准备下手将濒死的猎物一刀毙命。
这时,一阵强光从烂尾楼自下而上四处扫动,打破了这个再需一秒便无力回天的死局。
“警察!”一声厉喝如利剑般刺破夜空,让纹身青年手里的刀一滞。
强光从远处不断靠近,光束变的越来越明亮。脚步声渐渐变大,是有人过来了。
纹身男子把持刀的手收回了一点,皱眉对同伙低声说:“警察来了。先留着她,不然她反抗起来我们也难逃。我们想赚钱,不是来卖命的。”
黄发男点点头,顺手抹干净嘴角边的血,“搞个人还引来警察,真晦气!”
耳钉男貌似听不懂中文,不明白为什么纹身青年要停手,但依旧似懂非懂地点头。
三个人转身就往走廊深处跑,几秒后就不见了踪影。
沈宁昭倚着墙,缓缓地把身子撑起来,然后坐好。她小幅度动了下四肢,并查看身上明显的伤口。出血的地方很少,就是右手内侧擦伤严重,开始渗血了。小腿上青色一片,都是撞伤。最严重的可能就是左肩处,因为不方便,沈宁昭也懒得看。
沈宁昭沉默:在疗养院里躺了将近一年,身体果然不如从前灵活了。果然“宝刀不老”是不可能的。
沈宁昭又抬起头往周身一看,敏锐的目光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个不应存在于此地的东西——几颗细小的白色晶体,就这么赤裸裸地躺在水泥地上。沈宁昭眯起眼,用手撑着身子向前挪了一点,用指尖把白色晶体沾起来,凑近观察并闻了闻气味。她的目光沉了下来,马上用手指碾碎了白色晶体,将它们散在空气中。
连杀个人也要带着这个东西,那群人真是被郑世远拿捏得死死的呢。沈宁昭轻蔑一笑。
谢无虞三步并作两步,几秒钟就登上了二楼,林宇铭和张承霖也一脸严肃地跟上来。
二楼的地上是倒塌成一片的砖头,打斗痕迹明显。谢无虞一看便心头一紧,立刻往两边的走廊望,发现了缩在墙边坐着的女人。那个女人头发凌乱,衣服灰扑扑的,看上去刚和凶手发生了打斗。但她丝毫没有害怕或崩溃的情绪,谢无虞反而在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属于寻常人的锐气。
谢无虞跑上前,蹲在沈宁昭面前,满脸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谢无虞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发现没有失血严重的迹象,顶多是撞得狠了些,便松了一口气。
沈宁昭摇头,也不说话,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审视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穿着警服的女人。
谢无虞往四周一看,“伤害你的人呢?”
沈宁昭还是摇头,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跑了。”
跑了?谢无虞蹙眉:这烂尾楼附近本就是个旧街区,监控可以说是根本没几个。施害者不出意外早有预谋,要是跑了,那就完完全全可以避开监控。如果要找到施害者,刑侦和技侦两队人又有班可以加了。
“先带你去医院吧。”谢无虞道。
谢无虞正准备扶一把沈宁昭,可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又发出了“汪汪”的狗叫声。谢无虞尴尬地笑了笑,在心里发誓回去之后立刻换电话铃声。
谢无虞示意沈宁昭稍等,然后掏出手机,点下接听键。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电话对面是刘局严肃的话语声,“人受伤了吗?”
“人”自然指的是沈宁昭。
“这边没事,凶手跑了,您让邓叔的兄弟都回去吧。受害者无致命伤,有擦伤和撞伤。但我怕有暗伤,所以我等会带她去医院。然后让杨时安留下看看现场。周围没什么监控,我尽力排查一下可能录下凶手的监控,但能录下凶手的可能性不大。”谢无虞一边回答,脑海里就一边浮现出她未来靠咖啡续命的加班生活。
谢无虞所说的“邓叔”,是隔壁特警队的队长,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善老头儿。
“带她去医院就好。杨时安不用查看现场了,人抓不到的。”刘局那边静默了几秒,“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件事别让很多的人知道。”
“为什么……”谢无虞想了想又改口了,“行吧,我知道了。”
谢无虞满脑子狐疑:从前不管有什么案子,刘局都是日日夜夜地督促她抓紧时间找到凶手,为什么这次说“还不是时候”?按理说,受害人都会哭诉着希望警察严惩凶手,可是这个坐在地上的女人竟一言不发。
“嗯。”刘局挂了电话。
谢无虞关了手机,又将其放进裤兜里。
“要帮把手吗?”林宇铭见受害者是个女人,觉得不太方便靠近,就先站在一旁等着。
“没事。”谢无虞道。
谢无虞轻轻把沈宁昭扶起来,带着她往楼下走。在走至楼梯口的那一刻,谢无虞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觉得一股寒意溢满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