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争吵是突然发生的，因为一根头发。

    那天是十月四日，星华已经提前结束假期奔赴学校开始补课了，妈妈带着星宇还在乡下照顾奶奶，于是只有星月一个人在家。

    由于爬山爬的很卖力，她终于睡了个好觉，于是很自然地错过早上七点钟的闹钟，一直睡到大中午，睁眼时已经十二点钟了。

    星月随便在冰箱里扒拉了食材，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番茄鸡蛋面，正一边吃面一边玩电脑看电影，爸爸带着妈妈和星宇回来了。

    星月诧异：“不是在老家照顾奶奶吗？”

    爸爸回：“你奶奶让小姑姑接走了。”

    妈妈看她端着面，瞥了一眼道：“星华又不在家，你自己我不放心。”

    星月说：“锅里还有面条，我煮多了，你们没吃饭的话去吃点。”

    妈妈去往厨房，手里拎着两袋从老家菜园带来的蔬菜瓜果。

    过了一会儿，星宇端着一碗面条走过来，“二姐，我要看喜羊羊的大电影。”

    星月于是切回电脑页面，给他搜喜羊羊的动画片。

    电脑在书房里，星宇进来时虚掩了门，两个人的面条吃到一半，就听见隔壁卧室传来争吵。

    “有人睡我床了，我走的时候被子不是这样叠的。”

    “我睡了。”

    “你睡我这边吗？”

    “是啊。”

    “被子是你叠的？”

    “我叠的。”

    “撒谎，一二十年了你什么时候知道叠被子，况且你叠的被子不是这样的。”

    “你想说什么？”

    “沈德利！你从前怎么乱搞我都不过问，现在你居然带到家里来！我回家是去照顾你的妈，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胡说什么？让孩子听见害不害臊？”

    “做了还怕别人知道吗？我要是从床上翻出别的女人的头发你认不认？”

    “你别再胡搅蛮缠了……”

    “嗷我说呢，怪不得前几天回来时给我买了双鞋，合着是对我有亏欠啊，那鞋说不定也是你给别人买的别人看不上才扔给我……”

    “啪”的一声，惊醒了星月放空的神经，她按着暂停键的鼠标抖了一下，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走出去阻止接下来的灾难——脑子里又开始走马灯似的闪过他们挥刀相向的画面，但她就是坐着没有动。

    “星宇，你先看着，别出来。”她又给弟弟播放了喜羊羊，自己走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走到卧室门口盯着他俩看，一言不发。

    她知道妈妈挨了打，她知道从小到大妈妈挨过无数次打，她知道大人们走到最后无非就是相识一场，她知道爸爸妈妈不会离婚但每一天都是煎熬。

    不过都是相互折磨。

    妈妈率先瞥见她，有些不知所措，眼泪还未擦干，慌忙走出来，问她：“饭都吃完了吗？我去洗碗……”

    星月不知道小时候的自己看见这场争吵是怎么处理的，但这次的她从口袋摸出刚刚从书架上拿的一把美工刀，回想起十九年以来的人生中每一次看见他们争吵动手打架的画面，心脏像被刀狠狠割过，鲜血淋漓。

    一滴，两滴，……无数的红色珍珠滴在洁白反光的大理石板砖上，接触的瞬间像炸开一朵朵彼岸花。

    如果活着会看见彼岸花，那么死亡就是在人间。

    “月月！”妈妈嘶吼着跑过来，星月已经瘫倒在地。

    昏迷前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半空中飘着，那是19岁的沈星月，在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19岁破败不堪的我却伤害了13岁无辜纯洁的你。

    另一处画面来自半空中的灵魂，她看见妈妈抱着她蹲坐在地上掉眼泪，看见爸爸手忙脚乱地打救护电话，看见星宇跑出来哇哇大哭，看见13岁的沈星月像一朵失色的彼岸花。

    星月醒来已是两天后，睁开眼的瞬间最先看见星华，“姐，现在是什么时候？”

    星华没有回答她，急匆匆跑出去喊妈妈喊医生。

    医生说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再住院观察几天恢复正常就能出院了 ，还说幸好没有割穿动脉，否则神仙也难救，最后叮嘱爸妈要多多关注她的心理健康。

    星月说她饿了想吃东西，出口的瞬间声音都沙哑无力，妈妈说她去准备些清淡的粥过来，爸爸说我和你一起。

    他们走后，星月静静地躺在床上，星华默默地掉眼泪：“月月，医生说你伤到了声带，以后说话……”

    “没关系。”声音有气无力。

    “星华。”她连姐也不叫了，“你知道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吗？”

    “是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十一假期，算时间应该是明年……你从学校回来，那天是周五，我放学回来就看见你和妈妈在楼下等我，说今天开心，爸爸带我们去餐厅吃饭，是我们念叨好久的牛排，爸爸和星宇先去预订座位，我连书包都没卸就跟着你们去餐厅……星宇点了儿童套餐，我点了份酸奶芦荟，它并不好吃，我以为爸妈会怪我浪费食物，结果爸爸说难得开心……最后他和妈妈分完了那碗芦荟……”

    “月月……”

    “姐，我现在在想，我以后再也不会体验那种快乐了……”

    以后的人生，就是急转直下的悲惨世界。

    星月闭上眼睛，想流泪居然流不出来，她静静感受着脖子处传来的疼痛，连带着整个胸腔都痛，连呼吸也痛。

    星华变得格外温柔：“月月，我会考上大学，你也会的，你不是想上高中吗，等你好了就去，我们一起考大学，你比姐姐聪明一定能考上。还有啊，咱们小时候也总是见爸妈吵架，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我还有你。”

    “无论发生什么，月月，你还有姐姐。他们大人的事情，咱们不去管好不好？”

    “不要总是去背负别人的命运，哪怕是爸爸妈妈。”

    星月轻轻地点点头，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淹没在发丝之间。

    因着这一场事故，爸爸妈妈的关系竟意外缓和了不少，至少在星月面前，爸爸总是一副对妈妈百依百顺的模样，妈妈虽然依旧冷冰冰，但也没有更加歇斯底里。

    星月每每望着妈妈更加深凹的眼窝，心里总在担心接下来姥姥去世的事情该怎么让她接受。

    身为妈妈，自己的女儿差点失去；身为女儿，马上要失去自己的妈妈。

    她总是更痛苦。

    星华白天去上学，晚上就来医院替妈妈，妈妈让她回家休息，星华干脆请了两天假，从前把高考重要挂在嘴边的妈妈，现在也不再讲那些话了。

    幸好星月只在医院待了一周，弟弟被送去姨妈家住着已经气哭姨妈两回了。

    妈妈早跟班主任□□打过电话请假，只简单地说出了点意外，□□让她好好休息，又说上次月考她考了年级第一，数学英语等好几个科目都是满分。

    星月说话变得利索一些，就跟爸爸妈妈讲要去上高中的事情，爸爸应允下来，说帮她去。

    在去上高中之前，星月还要回原来的班级一趟。

    她本想出院的第二天就去，结果跟□□通了电话后，□□让她周五下午再来，“你爸爸妈妈跟我聊过了，说打算让你读高中，你姐姐把你写过的试题也都给我看过，我觉得可以。周五下午咱们开班会，我决定举办一个小小的和你的告别仪式。”

    星月打电话时站在阳台，她看向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站在一旁想示好又笨拙的爸爸，客厅里看电视的星宇，突然很想哭：我们这一家人，到底还是一家人。

    星月下午在玩电脑，依旧登录通讯软件聊天，看到好多条顾北辰的消息：

    “我哥要加你我把你的号给他了。”

    “作业写完了要对对答案吗？”

    “你怎么没来上课？”

    “生病了吗？”

    “今天政治老头回来上课了，问上次辩论赛那个思想奇特的沈星月在不在。”

    “英语老师还没回来好想她，再这样下去我英语就要废了。”

    “幸好你这几天没来，地理老师催背书催的紧。”

    “好几天了还没好吗？”

    “沈星月你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在不在在不在？老班今天放学时说你明天会来，要给你举办一个告别仪式，你怎么了吗？”

    “得绝症了吗？你别吓我我会超级想念你的。”

    ……

    星月一条条翻下去，挑了最近的回复，字还没打完，就看到顾北辰的新消息：“你终于上线了！”

    沈星月：我要去读高中了，不与你们这些小屁孩为伍啦。

    顾北辰：？？为什么？

    沈星月：我天赋异禀，自学了高中课程。

    顾北辰：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沈星月：我是去上学，又不是死了。

    顾北辰：我们还会是朋友吧？

    沈星月：顾北辰，你以后不会讨厌我吧？

    顾北辰：又何出此言？

    沈星月：随便问问。

    顾北辰：吓死了吓死了我哥刚才从我身后经过。

    沈星月：何深？

    顾北辰：昂，他一直住在我家，我妈妈是他小姨。

    沈星月：……没人问你。

    提到何深才想起还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于是去点了通过。

    何深：作业写完了吗就在线上跟网友聊天。

    沈星月：顾北辰是我同学不是网友。

    何深：那就快去睡觉不要和幼稚的小屁孩聊天。

    星月立刻退出聊天软件，关上电脑一气呵成。

    星华在十点十分准时回来，说给星月买了个小礼物，打开看是一条白色蕾丝线编织的山茶花项链。

    “听妈说你明天要回学校了，我怕别人问你脖子上的伤口你会感到为难。”

    星月抹着脖子间偏右处的纱布，“谢谢我的姐。”

    “哟，你声音好多了。”

    “早点睡觉，明天会更好。”

    星月起了早，收拾好自己后戴上了星华送的项链，本来想着找个时间把头发剪了遮盖伤疤是一样的，结果还是星华想的周到。

    妈妈这些天一直很憔悴，看她也像看一个瓷娃娃，生怕她下一秒就碎掉，虽然对她去上学感到不放心，但又怕刺激到她所以做什么都顺着她。

    “妈妈，你没事儿的话，多去看看姥姥。”

    星月对她从“妈”变成了“妈妈”，妈妈精神恍惚，没察觉她称呼的转变。

    “我明天带星宇去，你去不去？”

    “我再看吧，万一要跟着星华去学校忙入学的事情呢。”

    “那行。”

    周五真是个好日子，天气好，氛围好，甚至吹来的秋风都是清爽惬意的。

    星月估摸着要跟朱梨徐子晨他们解释这几天的事情经过，打算干脆早点去教室。

    果然，她前脚进班门，后脚徐子晨就已经坐在她旁边的座位等着了，过了一分钟，周希雨也围过来，她们四个小脑袋瓜凑在一起，星月还是决定要坦白。

    对待朋友要真诚。

    她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徐子晨先是抱住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立刻松开，匆忙跑向自己的座位拿了个礼盒给她，“小月，希望你快快好起来，也希望你前程似锦。”

    “好了我没事，大家聊天可以，关心就不必啦。”

    班里同学陆陆续续进来，他们几个回到各自座位。有些同学们进门的第一瞬间就是看向沈星月的座位，有的看见她就如释重负一般，而星月友善地对他们笑笑。

    星月正和朱梨讲从放假开始去爬山到后来发生变故的过程，顾北辰坐在对面已经盯了她好久。

    “你还好吗？”顾北辰问她，眼睛却盯着她颈间的山茶花。

    星月知道不能完全挡住，纱布一角露出来，几乎要和山茶花融为一体。

    “顾北辰。”星月站起来，身体倾向他，凑近他耳朵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讲：“我喜欢你。”

    如果以后不能再见面的话，如果我差点就死掉的话，如果你以后会讨厌我而我舍不得的话，那么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和你告白，你和我告别。

    星月又坐回来盯着他看，眼神清澈干净，毫无波澜。她心里明白，这场无疾而终的长达六年的暗恋，终于划上了句号。

    虽然它并不圆满。

    预备铃准时响起，□□拿着一捧简易的绢花进来，请王一黎在黑板上题字：成长课程之分别。

    真不知道一个数学老师怎么会有这么教书育人的思想，以及浪漫的细胞，虽然以前没发现老班这么会借题发挥，不过此时此刻她的仪式感还是令沈星月动容。

    “公布月考成绩时沈星月同学不在，今天再表扬她一次。语文118分，数学120，英语120，政治69，物理70，其他副科都是差一分满分，总分644分，全年级第一。”

    ……

    中间省略了一大堆要大家好好学习的鸡汤，唠叨了一下周末注意安全，随后就宣布进入主题，告诉大家分别是成长路上必修的课程，让班长和团支书组织流程，她先回办公室待会儿，理由是怕大家放不开。

    身为班会主题的沈星月，正心不在焉地和朱梨聊天，注意到对面的顾北辰越发沉默。

    是不是吓到他了？星月在心里思忖。

    班长江恒在讲台上按部就班地走着流程，先是放了一首关于送别的歌曲，随后按照手稿念了一段关于告别的唯美语句，最后停顿了一下，问大家道：“是沈星月先和大家告别，还是大家先说？”

    大概沉默了五秒钟，王一黎举手道：“沈星月是主角，由她最后和大家告别吧。”随后他走向讲台，替换掉江恒，率先说道：

    “我和沈星月接触不多，唯一一次大的交集还是在上次的练习册事件。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相信只有当事人知道，我相信以沈星月的人品她不会计较，所以我们局外人也不好说什么。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无关风月，只为真心。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周董的歌，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唱给你听。”

    接着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通讯号，然后走下来递给沈星月一个礼物。

    “就当分别礼物吧，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面。”

    “我喜欢周董的《兰亭序》，会唱吗？”

    “那肯定啊，免费听，不要钱。”

    江恒又开始催流程：“下一个。”

    星月的眼神瞥向徐子晨，对方晃了晃手中的日记本，她瞬间明白，她和晨晨会写交换日记，所以不用告别。

    “阿梨，你也不要上台哈，不然咱俩一对视就会笑。”星月正和朱梨咬耳朵，隔壁的赵昭起身，还叫上了周希雨。

    周希雨：“我俩不太会讲话，就唱首歌给你吧。”

    “谁能够划船不用桨，谁能够扬帆没有风向……”——是无印良品的《朋友》。

    无一例外，二人也把礼物送给星月。

    告别会进行的很顺利，和她有过交集的同学基本上都上台或多或少说了段告别的话。

    唯三人例外——顾北辰，董珍，舒玉。

    而她全都能理解，所以并不在乎，眼看马上进入尾声，□□要来做最后总结，舒玉突然走上讲台，先是鞠了一躬，“沈星月，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