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昼就这么留在了我家,只是他在我家的地位有些许尴尬。
说他是仆人吧,身为庄园大管家的刘伯从不使唤他,其他下人也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奶奶还亲自安排他住在我隔壁房间,也允许他和我们一起吃饭。
此种待遇,简直跟大少爷毫无二致。
但说他是少爷吧,他又整日跟在我身边伺候我,无论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任凭我差遣,毫无怨言。
这又像下人一样。
但他的处境再怎么不尴不尬,也与我无关,毕竟我才是这个家唯一的继承人,夏以昼再怎么特别,也不可能越过我去。
更何况他是我的人。
于是我毫无负担地与他相处,只当他是个听话的玩伴。
平日里,他同我一起用餐,与我一同上下学。我在家练琴的时候,他便端着温水站在一边等待;我写功课时他随时准备好为我解疑答惑;我入睡前他都会为我细心整理好床铺,坐在床边给我讲睡前故事,直到我睡着才悄悄离开。
刚开始这些事情他做得很不熟练,经常出错。但他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上手了,甚至有些时候做得比旁人都要好。
刘伯本来不放心他,渐渐地,却也习惯将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做。
奶奶不常回来,我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同他待在一起,弹琴也好读书也好,好像只要他在,我就会安心。
他也确实将我照顾得很好。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年,我十三岁时,夏以昼已经逐渐褪去稚嫩,变成小大人模样了。
“夏以昼,”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他拿着书就要开始念,我打断了他,“今晚你别念书了,我想听些别的。”
夏以昼无奈,将书放在一旁:“那小姐想听什么?唱曲儿我可做不来。”
说着说着他先笑了,好像已经预想到了自己唱曲儿的样子。
知道他是逗我的,我便也笑了。
“不要你唱曲儿,”我摇头,“我想听你的事情。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自己的事。”
夏以昼眼内闪过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好啊,您想听什么?我都告诉您。”
他答应得太快,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我却是难以置信。
从前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刘伯他们,虽然他们透露的话大多都模棱两可,但我能感觉出来,夏以昼来我家之前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可夏以昼现在这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又让我疑惑。
我撑坐起来,夏以昼便贴心地将枕头放在我背后,方便我靠着。
照顾好我这边后,他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是个孤儿,被城西的孤儿院收养。”
城西,我知道,是整个幽城最乱最脏的地方,奶奶从不让我去那边。
我呼吸一顿,心悬起来。
“城外战争不断,城内到处都是人的尸骨,他们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人打死。”
“被打死?”
“对,因为太饿了,他们去偷有钱人家的吃食,被抓包后打死,就那么扔在路边,不等野狗去吃,就被那些饿极了的人争抢着分食了。”
“分食?”我瞪大眼睛“你是说,人吃人?”
“对,人吃人——因为没得吃。”夏以昼长长叹出一口气,平缓的语气中尽是我从未见过的惨剧,或者说,他正一点点撕开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隔膜,“这种时候,如果家里死了人,人们首先想到的不是悲伤,而是解脱。这样家里不仅可以少一口人吃饭,也能给其他人填填肚子。”
“而人的生命力何其顽强,所以很多死亡,也并非自然情况的正常死亡。相较起来,易子而食,反倒也没多么残忍。”
他说得委婉,却足够令人震撼。
我出生在幽城最大的富商家,我们百瑞的产业无数,掌管整个幽城的经济命脉。最疼我的奶奶是百瑞家主,是大司令身边最有权势的红人,因此从小我便吃穿不愁,养尊处优,到哪儿都被捧在手心里,谁见了我都要尊称一声“大小姐”。
尽管我只是个孩子。
所以我根本不能想象,夏以昼口中的世界。
只是从他的描述中,我隐约窥见,那句只出现在我嘴边过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也模糊地意识到,这也许仅仅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
“而我,最艰难的时候,便是和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鼠比谁后死。”他说着说着,便嗤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您知道吗,孤儿院里的孩子,很少能走出那个地方。院长不饿,但老师饿,孩子饿。”
话没说完,他却没有再继续下去,像是怕吓到我,他眨眨眼,手摸上后脖颈:“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大当家来了,说她的孙女需要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玩伴。”
“许是我长得还算不错,”他低头轻笑了下,“大当家选中了我,将我带回来,我才有幸没能死在那个冬天。”
细碎的额发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悲伤。
再说下去,也许就说到他的伤心事了。
我这么想着,手抬起来,捏住了他的脸,朝两边轻轻拉:“你别说,这张脸确实长得不错,上学的时候经常有同学讨论你呢。”
夏以昼抬起脸来看我,眉眼间藏着温柔:“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放下手,轻咳一声:“嗯……就一些奉承话呗,说你生得好看什么的……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话题转换得相当生硬。
因为再聊下去,我怕会把“童养夫”这个词说出来。
那些人也真是的,仗着同我交情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下次我可得好好教训他们。
“小姐指什么?”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唇边带笑。
“那换个说法,就是如果抛开一切什么都不管,你可以随自己心意做事情的话,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夏以昼歪头仔细思考了会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前线作战,做一个战士,保家卫国。”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但我好像也没有太惊讶。
幽暗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将描摹出的轮廓投射在墙上,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少年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那么乖顺懂事。或者说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如此。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或许也藏着秘密,承担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责任。
只是他将内心的渴望与热血藏得太好,哪怕被囿于这方寸之间,他也未曾有过半句埋怨,而是默默将自己分内的事情一件件做好,从不敷衍。
“有点想象不出来你拿枪的样子。”我用手比了个框,从框里打量他。
夏以昼只是笑着摇头:“我也想象不出来,我一直想象自己是开战斗机的空军。”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说的并不是自己的梦想,而是今晚吃什么似的。
见我不说话,夏以昼以为我困了,倾身过来将我背后的枕头放好:“时候不早了,您该睡了。”
我确实有些意识飘忽,便顺着他的动作躺回被窝,看他给我掖被角,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熄了灯。
“祝您好梦。”
我在他温柔的声音中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