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十七!赶紧进来!”
林从远苍老但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清谷,惊飞了门前老树栖息的鸟,直喊的云朵都震了震。
温扬州揉了揉饱受摧残的耳朵,手里编到一半的草环随意扔掉,挂念着下午去镇子里能不能商量着降些酒钱,慢悠悠的迈着步子往屋里走。
直到被冷凝的气氛冻得一抖才完全回转过思绪。
那一周前还躺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此刻好端端的坐了起来,甚至摆了个防御姿势,警惕的扫视着周围。
但——
与其说是扫视,不如说他的目光好像根本没有据点,只是来回转动的眼珠彰显这位大麻烦此时有些不安。
林从远面色凝重的站在一边,忽而将手伸向大麻烦的身前。
嗖!
林从远的手被精准的抓住,温扬州咽了咽口水,顶着大麻烦周身极低的气压,将林老头护到自己身后,有些担忧的看了看他的手。
老头子哪经得起这么抓啊,即使林从远甩甩胡子,用平时逗乐的方式表示自己没事,温扬州还是揪起他的手来回看了两三遍才罢休。
此刻师徒二人的脑电波总算相通了,谁都没有说话,但温扬州明白了自己师傅表达的意思。
自己捡了个瞎子回来。
关键这个瞎子好像还是刚瞎的,失措的样子表明他并不适应眼前的黑暗。
上前是不可能的了,温扬州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这位,这位兄台,你先冷静一下……”
“我这是在哪,你们又是谁。”
要说的话被直接打断,温扬州发现大麻烦的语气难以预料的冷静。
“你在清谷,我和师傅两个药农住着。”温扬州用着温和的语气,试图安抚眼前这人。
因为害怕大麻烦一言不合把家拆了。
如果自己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茅草屋就这么被他整塌了,温扬州余生都会后悔把大麻烦带回来。
“……”大麻烦只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腔,刚从鬼门关死里逃生让他没那么多精力闹腾一顿。
这正合了温扬州的意,因为他还懒得处理一个危险分子,更何况他感觉自己打不过大麻烦。
林从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离了屋子,留下温扬州一个人应付着。温扬州左右闲着没事,就干坐在原地,抓了把瓜子与大麻烦唠起嗑来。
“诶,这位兄台尊姓大名啊?”
“怎么会流落至偏远山村,亏得见到的人是我,若是别人……”
“喂?兄台?”
温扬州问出去的话,大麻烦一句都没回答,似乎还觉得烦躁似的皱起眉头。
“我好歹算个救命恩人罢,怎的一句话也不应和。”
“哪怕回个‘嗯’字也足够了。”
……
似是被温扬州的独角戏唱烦了,大麻烦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温扬州也不恼他如此,撑着下巴仰望窗外好景色,突然张口问一句。
“饿不饿啊麻烦精?”
大麻烦的思绪被这一句彻底打断了,腹中空乏数日的滋味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但温扬州开口一句“麻烦精”让人心里不爽,惹得大麻烦愣是半天不开口。
“咕噜噜——”
“谁饿了?让我看看是谁饿了?”
温扬州似笑非笑的回头,这一幕更是让大麻烦感到窘迫。
“等着吧,没什么忌口吧?”……“哦对了,吃出事了也能给你救回来”温扬州自言自语着敲了敲小桌子。
大麻烦但也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响,脚步哒哒,似乎有人离开了屋内。
事实证明几天没吃饭,即使白粥也会是香的。
热气腾腾的白粥,温扬州只会做这个。
就这个还时不时熬干锅呢。
温扬州理所当然的把粥放在桌上,哼着歌坐在一边看着他,丝毫不对只有一碗白粥有什么愧疚之感——
寄人篱下的人有吃的就不错了,林老头当初不是也这么对自己吗?
那时候自己冻得手指僵硬,连碗都端不稳,更别提吃饭了……
等会?
温扬州突然发觉,刚瞎的瞎子能自己吃饭吗?
……
大麻烦听了温扬州诚恳的问话,沉默了几许。
随后精准的摸到了碗和勺,一口一口吃起来。
虽然大麻烦没有说话,但温扬州准确的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屋子里只余吃饭时碗勺不小心碰撞的叮当几声,温扬州半阖着眼,又到了午休时间了啊
咣——空碗被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同时温扬州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咚——咚——
大麻烦感觉一道陌生的气息离自己近了,更近了,更……戛然而止。
大麻烦在桌子下握紧的拳头都要挥出去了,结果温扬州只是收走了他面前的空碗。
“别那么紧绷嘛,麻烦精,我当然不会害你的。”温扬州总能下意识注意别人的小动作,知晓他依然不信任自己,当然不敢擅自靠太近。
谁想被无缘无故打一拳吗?
温扬州表示自己不想。
会被林老头笑话死的。
而且等着这位大麻烦送钱呢。
……
如此折腾一趟下来,温扬州依然在大麻烦几米开外坐着,没有一点能靠近的迹象。
艹,林老头还让我帮他上药呢,一米内都无法靠近,隔空法术上药吗?
温扬州心里恨不得跳河一百遍。
“诶,那个……大麻烦精啊,你知道你伤了多重不?”
沉默。
“你身上伤口挺多的你知道吧?”
沉默。
温扬州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白粥过敏昏过去了,眼睛也不睁,问话也不答,心一横直接快步上前。
天旋地转——
温扬州再睁眼,自己已经被掐着脖子摁倒在铺上了,眼前是凑的如此之近的麻烦精,充斥着杀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勾回了温扬州有些发愣的魂儿。
“你想做什么,嗯?”
“你是不是他们派来的人!”
灰暗的双眸迸发出凶光,仿佛认定温扬州有什么不轨之心,放在温扬州脖颈上的手渐渐收紧,温扬州死死掰着他的手,企图从中获得一丝大口呼吸的机会。
命脉被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真差,温扬州如此吐槽。
周身气息越来越冷,
温扬州莫名想到,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那明年夏天自己就不用整日扇扇子了。
等会,如果留他在此,自己还能活到明年夏天吗?
想到这儿,温扬州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自己正性命垂危。
思绪回笼,逃生才是此刻最重要的“等会!我只是想给你上药!千万别整死我!”趁着还有些呼吸空间,温扬州语速比平时快了八百倍的讲完了申冤檄文。
“真的,真的,我拿林老头儿一地窖的好酒起誓!”
“如有半句虚言我十七一辈子娶不上媳妇!镇上的小姑娘见了我就跑!”
开玩笑,再不快点自己就小命呜呼了,温扬州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人即刻掐死自己的可能性,什么誓言都一秃噜讲出来。
大麻烦思考良久,温扬州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没由来的咽了咽口水。
小命不会就交代在这了吧……
大麻烦还挺帅的……
脖子上的手被匆匆移开,温扬州再次感受到空气的新鲜,直直咳嗽了好几下。
“姑且信。”
大麻烦又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了,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塑,好看的雕塑。
温扬州品到了这位惜字如金的大麻烦是何意思,但内心的后怕让他将药往桌子上一放,恨不得走离他几千里远。
“自己上药吧,我怕你再掐死我。”
后怕的咳嗽两声,温扬州可不想因为做好事再把小命搭进去。
最后温扬州还是被大麻烦笨拙的上药手法折服了。
“他是瞎子他看不见他是瞎子他看不见……”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温扬州淡定的掀开大麻烦的衣服,眼前的人一瞬间僵住,温扬州拍了拍他的后背,揶揄道。
“我之前都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身材挺不错,没事,不用害羞……”
温扬州养成了及时闭嘴的好习惯,因为他感觉大麻烦的脸马上黑如锅底了。
鸡飞狗跳的上完药后,温扬州揉了揉自己僵硬的手腕,长呼一口气。
望着夕阳半斜,温扬州一拍脑袋,回忆起自己下午好像是要下山的。此刻还不至于过晚,徐三秋总能记得给自己留些酒,下山前悄咪咪不被林老头子发现就好了。
念着交情,会给自己留的……
咣!
“我的衣服呢!”
“兄台!兄台你别急啊!”
身后的急促翻找声拉住温扬州迈出门槛的脚,本来安安静静的大麻烦不知道是不是看温扬州太闲,又开始找事了。
温扬州把那套洗净的衣物端到他跟前,“这儿,这儿呢。”
又是一阵摸索,大麻烦的反应莫名刚才更激烈,上前的温扬州都被掀飞了几步,勉强扶住桌子才稳下身形。
“这人疯了吗……靠”
“香囊呢,你没见到香囊吗,是不是你拿走了!”
温扬州正思虑着寻到他那日似乎也没见到什么香囊啊,于是顺嘴反驳“谁没事要你一破香囊,我拿了又不能换钱。”
难道是因为太黑,自己没看到,掉到草丛里了?
大麻烦已经直起身,循着声响走来温扬州面前。
死寂。
“你别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在哪。”温扬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原地摊手“我还能上哪给你变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追杀途中落哪里了不是也有可能?”
“杀了我也没用,没拿就是没拿。”
哪见这大麻烦后退两步,靠着床沿慢慢蹲下,头深深的低着,看不清是何神情。
大麻烦刚知道自己失明时都没这么沮丧过。
莫名其妙的,温扬州不想看他这样,心底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一起难受一样。
“啧……”温扬州蹲到他面前“刚才掐我的时候精气十足,现在怎么蔫了。”
一片死寂。
夕阳又落了几分,温扬州懒得在此安慰一个哑巴,再不去就真的晚了。
抬脚迈出门槛,身后还是一片死寂,温扬州回头望去,那人却像真死了一样,沉默的靠在床边。
强压下心头的不耐,温扬州眯着眼想。
关我什么事?我去喝我的酒去,徐三秋可马上要收摊了,再不去就喝不上了。
站定半天,温扬州叹出一口如同心底散出的淤气,哼着歌离开了清谷。
离开的方向,不是向着镇子去的。
……
徐三秋忙碌于酒摊,将客人留下的酒碗一个个收好后,夕阳也差不多全落了。
他摘下摊子挂着的“营业中”木牌,换上“歇业中”的字样,目光时不时瞥向远方的山谷,似乎一直等待着一个明朗的身影。
“该来的,该来的……”
本来收摊时该被收起的酒坛子还摆在大桌上,两个酒碗就摊在旁边,清酒斟满,却迟迟等不来该来的酒客。
……
外面下雨了。
林从远在屋内摆弄着手心的铜钱。
层层乌云笼罩整片天空,透不进一丝皎洁的月光。
抛起,接住,抛起,接住,抛起……
当啷——
铜钱砸在地上。
“你既定的命数,我掩不住了么。”
“唉。”
————————————
咣!
茅草屋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重重的泥土味从屋外冲进大麻烦的鼻子里,自从失明以后,他的其他感官愈发清晰了。
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越来越近了,不用看见,大麻烦仅凭面前潮湿的感觉,就知道眼前这人浑身定是被雨淋了个透彻。
有种感觉压抑了大麻烦本想下意识自卫的动作,让他动都没动一下。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沥的落,屋内的二人一声都没吭。
大麻烦的手被那人抓住了,手心被塞入了一个小巧的东西,干燥的,一点没被雨淋到。
那东西外面的布料摸起来并不光滑,布着精密的刺绣,内里的东西捏起来倒是硌人,是大麻烦再熟悉不过的手感。
温扬州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了,秋风猛地一吹,上下牙都打颤,此刻他的心里那叫一个悔啊。
没事闲的去山上帮着麻烦精漫山遍野找个破香囊就算了,没喝上酒就算了,怎么这贼老天还下起大雨。
自己就不该心疼这个捡来的麻烦!
都没来得及看看香囊里有什么宝贝……揣怀里硌了自己一路呢!
“东西,东西给你捡回来了,该正常点了吧。”甩了甩身上残留的水珠,温扬州只觉得今天实在倒霉透顶。
不,是遇到了大麻烦以后就倒霉透顶!
算了,万一这人知恩图报能多给点钱呢,想到他非富即贵的装束,温扬州心里的郁闷才消了大半。
浸没在热水里,温扬州才像是真正活了过来,在外淋秋雨那种感受实在是让人不想体会第二遍。
冷死了!
但好歹东西找回来了。
温扬州无意识的往卧房那边瞥了一眼,才发觉不知何时大麻烦早已经靠在门框边,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
温扬州只一瞬间就抱住了正泡澡的自己,骂人的话都想好了,什么登徒子,什么……
才想起来,哦,这人看不见。
但是洗澡时被人就这么盯着也不太舒服。
“麻烦精?你一直在那站着不冷吗,回卧房待着去吧。”温扬州看着他如同没失明一样,随意散漫的样子。
“不要随意下地,别被绊倒了,绊倒了我现在可扶不动你。”嘟嘟囔囔的说了这些,也没见大麻烦有个回音,温扬州不由得皱起眉,“麻烦精?麻烦精?”
“谢止。”
温扬州头次听到谢止不含杀意的声音,倒也感觉怪新奇的,靠在浴桶边上支着下巴看他。“麻烦精,你叫谢止啊?”
“不要叫我麻烦精。”谢止的声音依旧冷淡。
“麻烦精麻烦精麻烦精?我就叫你麻烦精。麻烦精——”
谢止似是懒得与温扬州这样的人纠缠,转身进卧房了。
夜半,床我也依旧雷雨交加,温扬州坐在小桌前看着依然躺在自己卧铺上的男子,意有所指的开口。
“你看你这都醒了,能不能把床……”
谢止猜透他的心思,即刻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伤没好。”
“那这,那这,你看你在这住这么久,药也是很贵的,住宿、治疗的费用……”
温扬州搓了搓手,笑嘻嘻的将话题跳转,听到这儿,谢止停顿了两秒。
“我身无分文,付不起钱。”
温扬州的笑容一点点裂开。
“咋可能呢,你看你衣服穿这么好,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温扬州半天才重新扬起笑容,但是多少有点牵强。
“我被追杀了,家族被灭了,没钱。”
谢止表情依旧平淡,似乎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一样,但捏紧的拳头展露他所有的恨意。
温扬州的假笑面具完全破碎。
没钱,被追杀,温扬州感觉自己信念崩塌了。
捡了个没钱的少爷回家,而且少爷还在被追杀。
现在把人打包扔出去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