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已经冲上前去,却止步惊讶道:“莫愁姐姐,可是你吗?”
那个探头探脑的人优雅地晃了出来,叹息道:“您竟然还记得我。”
真定的泪已经要下来了,喜道:“天涯之远何足道!我虽无名无姓、零落至此,但日日夜夜精诚所思,上天不负,我和姐姐终究重逢。”
莫愁亦泪下如泉,道:“让我好好瞧瞧你……当时你和我慨叹‘有命无运’,现在看来……”一抽一抽地,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定抱住莫愁,说:“我们命运岂可为天地日月所定?”
那边厢叙说相思之苦,这边张勒却对目莲大笑道:“好,好!你这把刀,还落不落下来啦?”目莲一则赞叹这人的胆色,二则倾慕于此人的颜色,三则天意如此,何况此情此景并没有被外人看到,已经不想取他性命了。真禅却疑惑看她,眼神里分明是“你既起了杀心,又怎能悔改”。目莲故意撇过头去,不应答。
真禅以为她愣在此处,于是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拿过刀,冲着张勒后脑一刀劈下。在这一瞬,目莲便伸手护住张勒之头。真禅讶异,急忙收手,但还是在目莲左臂上留下了道血痕。目莲使巧劲弹真禅腕,将刀夺了过来。
目莲拿刀慢条斯理砍掉绳索,说:“小妹鲁莽,好汉不要见怪!既然天意不允,我又有何资格(取你性命)!也敬你是个大丈夫,生死前不见惧色!”张勒说:“事在人为,岂能全归功于天命?毕竟我伟岸英姿,收获了菩萨的慈悲,自然之理,自然之理。”目莲说:“如此,你那个朋友。”张勒说:“我是张勒,勒石燕然的勒,那个朋友是张三。”目莲说:“看来已经到五更啦——”两人对视,哈哈大笑,真禅倒是在一旁紧张,生怕张勒会突然暴起对目莲不利。
张勒低声说:“怎能不怕呢,已经被吓破胆,不得不敬服您啦。底下那个水月庵怎么回事?”
目莲刚欲回答,先前声称要“下辈子做尼姑”的女子穿梭上前,拽过真禅笑道:“你都被人摆弄成什么样子了,还为她干着急什么呢?”
真禅却朗声说:“我又不是没受过她的恩惠,举手之劳怎么啦?”
目莲听到此话,顿感奇怪,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和真禅有什么交集。
真禅对目莲说:“我刚修行时,水土不服,病卧不起,你可还记得?要不是姐姐摆平那些凶恶师太,与我抓药祈福,夙兴夜寐、不辞辛劳,我早一卷帘子埋到后山了。”
说起来,目莲只记得三五年前,母亲教她邀买人心,大大小小善举自己总是勇当先锋。这几年来,她所救助帮衬的尼姑、行者当有百余人,是故不记得有真禅这等事情了。目莲现在想来,那些主持,有身份的姑子忽然严厉了些,看来是为方便自己“急公好义”,真是可笑。于是心下对真禅又敬又愧。
那女人笑道:“啊也!你二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见,怎么今日才想起来彼此情谊?”未等目莲开口,张勒便抢先道:“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想必她二人性情不合,不如我与这尼姑一见便一往情深。”真禅狠狠瞪张勒,道:“哪个跟你一往情深?哪个和哪个性情不合?悬空寺戒律甚严,我和目莲甚少见面,方至于此。”
目莲欲哭无泪,这解释还不如不说。果然,那女人笑道:“好一个戒、律、甚、严!我瞧你纯质如初[1]。”目莲说:“你三番五次挑衅,到底何方神圣?”
张勒亦在旁边拱火道:“将你姓名来意细细说来,小心她喊打喊杀。”
那女人道:“我姓钟,太和山座下弟子,过来带我那不长进的师姐到佛前开开光。”
张勒笑道:“胡说,太和门不应当信老庄吗?”
恰巧真定拉着老友过来,笑辩道:“这不‘三教合一’吗?又有何门派分别。”
钟姑冷笑道:“太和乃阴阳交泰之意也,你也合一个试试。”
真定、目莲倒还绷得住,真禅脸刷一下红了,喊着要解手,跑掉了。
钟姑又说:“我的师姐,乃幽娴自矜的江南闺秀,拜入我派三年,还是老处女……”
莫愁已经羞恼得无地自容,忙忙抢断道:“这等话你还和外人乱讲,我卢莫愁还要脸面。”钟姑拍手道:“人生不幸,莫过拜错门第。想来卢姐姐改换到尼姑庵,这位拥吻姐姐来我太和门,才是一拍两好呢!”
目莲心思一转,这太和山下高徒倒是调查水月庵的最佳人选,恳切说:“钟姊姊,我目莲有事求你!”
钟姑说:“你屏退众人,再和我说。”
卢莫愁瞪钟姑道:“我就在此处,你赶我吗?”钟姑眼睛一横,倒是点头默认了。
目莲于是道:“悬空寺确实治下不严、藏污纳垢,底下竟然藏了座叫水月庵的青/楼。我,真定和刚刚出去的真禅今日要去探查,不知钟姊姊可愿与我等同往?”
钟姑说:“你当我是听人使唤的玩意?里面花柳痨病之徒,对我修炼可没什么好处。”
张勒附耳目莲,低声说:“她这是要加钱,我可以替你付。”
钟姑笑道:“我说一往情深,真是个大见证!目莲姐姐,真应当来我门派,省得压抑情愫,身中热毒,如此,命——。”
钟姑耳力竟然如此之好!目莲看见靠她更近的真定都一脸迷茫,解手回来的真禅脸上更是……一片混沌。
便在此时此刻,晨起的钟声响了,真禅打了个老大哈欠。目莲方才想起,她叫人不眠不休,全神贯注了一整晚,忙道:“真禅妹子,再忍耐片刻,我们今日下山,路上可以好好睡。”真禅咕哝答应着,歪到真定的臂弯里,昏睡过去了。卢莫愁也面露倦意,道:“我去隔壁禅房。”歪歪扭扭地走去。真定赶忙架起卢莫愁,拖家带口地去隔壁。
钟姑道:“你这陈列的珍宝,我每三件挑一件。你那些首饰也没人送,正好都归我。”
张勒开始争执这买卖的细节,目莲自然明白,于是趁机遁走,去找母亲青壁师太。
目莲轻车熟路进入母亲房间,瞧见母亲枯骨般打坐,仿照母亲字迹给自己写了个简牍。如今,虽然纸已出现,但价格稍高,采买不易,有了纸便先紧着经书,而山上竹子又多,所以庙里公文多用竹子。
“目莲。”不待目莲回头,她感到一双眸子在洞穿她。
“方丈,您……”
“这孩子,还跟我讲这个,东西拿来我瞧瞧。”
目莲瞧着她写的“着目莲与真定真禅三人下山随同采买以观风土”被方丈拿去,自己则侍奉在一旁。方丈在竹简上,细细划了道曲折的痕迹,说:“拿去,得有这一道她们才认。”
目莲恭敬接了,正欲退下,方丈又说:“孩子,让我好好瞧瞧你。”
目莲笑道:“娘,今晚,最晚明天,便要再见面的。”
方丈说:“但愿如此。”母亲的语调莫名伤感,“只怕……”又瞧了她几眼,叹道:“去吧,回来我有事情告诉你。”目莲笑道:“看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不然娘这便会告诉我,对不对?”方丈又捧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叮嘱道:“路上小心,今年风雨不顺,贼寇多。”又掏出一块护心镜给她带好。
青壁师太叹道:“去吧。”又恢复到打坐的姿态了。目莲临出门前回头,只见青烟袅袅、僧面穆穆,方丈清瘦虔诚,默诵经文。
真定又问道:“你确定,她之前从没如此感伤过?”她和目莲,架着睡着的真禅往山下走,剩下三人跟在后头。原来目莲白跑了一趟,回来发现采买的几个老尼姑被五人打晕塞到禅房里去了,那三个扒了她们的外袍穿。
目莲肯定地说:“绝对没有,她自己独处时倒是偶尔流露出哀伤的表情。”
真定默然无言,半晌才说:“好好瞧瞧山上景色吧,我觉得我们一时回不来了。”
目莲不理解为何真定也如此伤感分别,又怕钟姑胡闹,以及表面归顺的张勒耍诈,正好一时无话,正好把困倦的真禅接来自个儿背着,听着真禅的呼吸声。这样一来,她耳朵里充盈着隐静山幽静,并鸟鸣一二,远处流水丁铛,松风青翠,又听到了儿时电闪雷鸣的好畅快大雨,不由得鼻头一酸。
山上有梯田泉水,水和粮食上基本能自给自足,故而要买的东西有限,平日里明面只盐、纸,各位主持递了条子要的东西而已。晚了几天供应不上,不至于引得尼姑暴动,冲下山来。
张勒凑上来说:“那几位采买的真是心宽体胖,好处少不了拿。我切她们后颈时都控制不好力度。”
目莲道:“香火钱总是对不上,肯定是有身份的人贪墨了送下去,平日里金银经她们腾挪辗转,她们手里有些也是一定的。”
张勒笑道:“你们庙里的铜钱都没人抗,瞧你身后的担子里,就封了金子银子和开了光的字画。”钟姑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热络?”
目莲笑答:“他在还我本就没多少的人情呢。”
张勒亦笑道:“还完了就可以放心背弃她了。”
目莲笑道:“到那一天,他便会不忍心了。”
真定从分别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分明听到了这些话,但旁边几个人尚未注意到。她用气轻轻吐字道:“想来,这对冤家生的祸乱少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