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只有水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轻拂着少年的脸庞:
“何仲元,你喜欢我吗?”
我自小,便与他人有所不同。
我没有感情。
正常人能够体会到的喜怒哀乐,我理解不了。所以我并不明白,生母把我丢在街角前为何要抱着我痛哭一场,唐家人把我捡回去之后唐小公子为何要一直瞪着我,知道我卜算的天赋后唐老爷为何拍着我大笑,唐夫人又为何要皱着眉一直盯着我。
总之不管怎么样,或许不同于正常人的生长轨迹,但我还是顺利的长到了十三岁,并且身体健全。
十岁那年镇上来了个女禅修,据说极富声誉。唐老爷巴望着想去巴结,女禅修却径直走向我。
我和她的眼睛很像。
“你可愿随我修行?”
“何谓修行?”
“纳天地灵气,修六根清静,助尔成仙。”
“为何要成仙?”
“凡尘琐碎,世人不宁,心有大道,普渡众生。”
“镇里寺庙中供奉的神像,可是佛?佛可是仙?”
“是也。”
“凡人啼哭不宁之时,未见有佛相救。妇孺尚且救不了,谈何普度众生?”
唐老爷忽然拍了我一下,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女禅修静默一会儿,忽地笑着摇摇头,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也罢、也罢,只是可惜了这样的天分。”
“唐老爷,好生栽培这孩子吧,小僧告退。”
女禅修离开后,唐老爷罚了我三日禁闭,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他似乎很生气。
禁闭是在罚跪中过去的。到了第二日晚,我实在饿得头昏眼花,晕了过去。
期间不知是谁来了,我闻到了淡淡的松木香。那个人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我醒来后四周无人,但右旁有一个饭盒,我吃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事并不少,但罚跪毕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因而我渐渐学会低头缄默,唐老爷罚我的次数也就少了。
与时常慈眉善目的唐老爷不同,唐夫人日常便绷着脸,唐小公子最怕她。
唐夫人训诫我的次数其实是最多的。
“不要顶嘴。”
“不要一直望着他人的眼睛。”
“不要一直没有表情。”……
那日唐老爷不在,我便将卜算学习的成果展示给她看。来到她的屋里,走到她身前,淡淡的松木香萦绕在鼻息。
她忽问我一句:“你可是不会笑?”
我点点头。
她说:“学学吧,这也算课业。”
我:“夫人,可否问句为何?”
她说:“不可。”
我应了句诺,模仿着记忆中侍女们嬉闹时笑起来的模样,咧开嘴做了个别扭的表情。
唐夫人敲了我一下,面上却有了几分笑意:“跟你的卜算成绩比起来,这份课业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多练练吧。”
后来我才发现,人们似乎更喜欢接近那些和他们有相似表情的人。那种他们快乐时同他们一起笑,生气时同他们一块儿恼,难过时和他们一起哭的人。
我不明白,于是后来我问师父为什么。
“世人最爱之人,自己而已。”他这样回答我。
后来我因机缘巧合,终究还是被唐家人送上修仙之途,据说因为我天赋异禀,唐家人得了不少好处。
临别那日下了场大雪,将出发时唐小公子竟纵马追来,护具都没带。
他下马走向我,手中紧攥着一只发簪。至我面前,他低头注视我许久,而后笑着将发簪递给我,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说罢,他转身就这样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我不明白他眼中的情绪,也不知道少年青涩的情愫如何在茫茫大雪中无声湮灭。
入了仙途后,我拜了清净真人为师,准确来说,是他主动收了我为徒。
清净真人不修边幅,但也不算邋遢。他常年待在白雪茫茫的山上,境界卡在瓶颈处,卡了近百年。
他时常要我下山去做任务,回时总要我给他带山下的小吃。与道号“清净”截然不同,他有时像是个老顽童,闹腾的很。
据同门前辈说,师父在剑术上造诣称绝,但我从未见他用剑,甚至从未见过他的剑。他日常埋在书堆里,同我一起钻研卜算之术。
十八岁那年我突破了金丹期,那是我第一次渡雷劫。
突破后不少同门师叔送礼道贺,梧桐山上少见的有些热闹,但师父也没怎么和老友们叙旧,收礼后勉强答应了几位师叔以后会多出山,有没有履诺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送完诸位师叔再回到山上时,师父正躺在雪地里,四肢展开。
我走到他身边:“师父?”
“为师在观星。”
我低头看了一眼他长的盖住了半张脸的乱发,又抬首看着飘着雪的天际。
我从未见过梧桐山的雪停。
“弟子只能看见雪,看不见星。”
“可星仍在。”师父坐起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项链,“只是被雪挡住了。”
他将项链递给我:“贺礼。”
那是师父第一次送我礼物。
我躬身手下:“多谢师父。”
那是一条极素的项链,红绳穿过绿色晶石,像是师父会送的东西。
“为师方才算出你有一劫将渡,此去将耗时数年,明日下山吧。”
“是。”
我应了一句后,忽然想起师父的瓶颈,于是又问:“师父既能算出我的劫,那不知师父可能算出自己突破合体之雷劫?”
师父并未回答我,只是揉了揉我的头,转身回了屋。
他早已须发皆白,也不肯驻颜,又好一身白衣,身上落了雪后,像是融入了天地的白之中。
拜别师父后我便下山历练,师父只说我有一劫将渡,却也并未说明是什么劫。
我十三岁被师父带入师门,下山时也才刚十八。
我在凡间历练,所做也不过遵师傅指示——除恶。
“何为恶?”我曾这样问师父。
我不理解诸多同门对“恶”的界定,而师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依你的看法去做即可。”
于是我除作乱的狼妖,也救为了一句承诺守护人族村庄的狐妖,我帮不幸落难的少年,也杀以大义为名暗害妇孺的官吏。
我便是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何仲元的。
何仲元是个散修,与我年龄相仿,修为也相近,我们在机缘巧合下结识,自此结为同伴,一路相助。
此前由于我的性格,我一直没有什么交情很深的朋友。
何仲元是第一个。
我们并没有约定过结伴同行,我也不记得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行的,但后来的我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想到少年站在我身边的样子。
何仲元生的俊俏,而且很爱笑。
他曾和我说希望我能多笑笑,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但何仲元从不对我撒谎,我便当是少年人的爱美天性,便常对他笑。
他似乎很开心。
在我们的同行之路上,曾有几个人想加入我们,但都被何仲元回绝。
我边啃着热乎的包子边问他:“为什么拒绝?”
他把手中热乎的烤地瓜掰了一半给我:“性格合不来。”
我盯了他一会儿:“何仲元,你撒谎了。”
他白了我一眼:“你的眼睛怎么总是这么尖。”
我们那时在寒冷的北境,两个人包的严严实实还是被冻到发抖,我看见他冻红的鼻子随着呼吸而动:“我只想我们俩同行。”
我们俩在寒风中快速解决了手上的东西——保温着实费灵力。
我拍干净手上的碎末,对他说:“嗯,那就去下一个地方吧。”
我和何仲元经历过不少困境。
但那次确实是倒霉到家了。
百年前的咒印感应到了命定的存在,应声而解。妖童再现,虽为鬼尸,却煞气冲天。
我与何仲元被困在了那个法阵中。
惟有击杀妖童,才为活路。
机关算尽,命悬一线。好在前人不算太无情,留下一道灵意,怎想那妖气竟想入我们身体求生,我只得剜去一目,何仲元断了一臂。
妖童终逝,哭嚎声撕心裂肺,那位妖修前人灵意散去,眉眼安详。
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穷险求生后,终得一息喘气的机会。
我靠在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呼吸逐渐平和,洞穴里安静得只剩下水的声音。
“……何仲元?”
我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左眼眶淌着血,我想那应该十分狰狞可怖。
但何仲元没有怕,只是望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埋藏许久的问题,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轻拂着少年的脸庞:
“何仲元,你喜欢我吗?”
他用未断的那只手的衣袖为我擦脸上的血,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何仲元,我不懂情。”
“嗯,你以前说过了。”
他平静得让我觉得发觉他的心意好像也没什么,于是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就互相搀扶着离开了秘境。
重见天日的时候我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这时何仲元说:“你不需要去考虑怎么回应我,在明知道你不会喜欢任何人的情况下还是把喜欢表露出来,那是我的事情。”
说罢他还冲我笑了笑。
我对他说:“你难过了。”
他望了我一会儿,随后问道:“你看见我难过,心里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伤心?”
我实诚地摇了摇头。
他笑着叹息:“你真的好无情。”
那日夜里我们找了个酒馆借宿,晚饭时他多抢了我几筷子菜吃,腮帮子鼓的像只鼠。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何仲元的喜欢也许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但也并不沉重。
此番山下历练共度七年时间,何仲元陪了我六年半。
而我之所以回山,是因为师父。
那日飞鸿传书,只捎来短短四字:“大限将至。”
我便即刻返程,从漠北至门派,仅用半日时间,耗了半数灵力。何仲元不是门派弟子,我们在门派山脚告别。
当我匆匆赶回梧桐山时,漫天风雪肆虐呼啸,四位长老结阵守着师傅府邸,见来人是我,他们为我下了护身咒准我进去。
我进去时,看见的是端坐在地上、满头白发的师父。
我在他面前端坐下来。
“七日后,我将渡劫。”
“我渡不过此劫,必将入魔。”
我低头掐算,可他境界高我那么多,他的命数又岂是我能算出来的,因而反倒吐血。
“此乃星象所示,不可逆。”
“师父要我如何?”
伴随着刺眼的白色光芒,师父从心口处抽出一把翠绿的长剑,十分爱惜地抚摸片刻后,将长剑递给我。
“在我即将入魔之时,用这把剑,杀了我。”
我接过那把剑,没有被剑身周遭强大的灵力震到直不起身来,恰恰相反,我感觉到这把剑似乎没由来地亲近我,仿佛已经等待了我很多年。
顿了片刻,我低下头,行了师礼。
“弟子,谨遵师命。”
我明白师父为何会找我动手,他虽有意疏远门内的各位长老,但各门长老终究难舍多年情谊,恐生事端。而我没有感情,自然不会被牵绊。
从灵阵中走出来,又是风雪的嚎啕。
我兀地想起初至梧桐山那日,我问过师父的几个问题。
“师父,你会死吗?”
“人都会死。”
“可师父你不是仙吗?”
“听谁说的屁话。哪怕真是这样,照样得死。”
我忽然意识到,早在那一天,师父便预见了今日。
一位师叔红了眼眶,上前问我师父的情况,我只如实相告。
他身形不稳,缓缓跪坐在地上,竟是痛哭了出来。
我知他此时内心痛苦,但我无法感同身受,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漫天大雪,天与地尽是白茫茫一片。
那日之后我便不分昼夜地守在师父门前,膝上放着那把翠绿的长剑,等着他入魔的那一天。
一切如约而至。
那一日的梧桐山终于不再落雪,风雨呼啸,黑云压山,雷电怒嚎,似要毁天灭地。
我被那股强大的灵威震得七窍流血,但仍然死死握住手中的长剑,等着众师叔将师父控制住之后一击致命。
清净真人不再清净,他哭嚎着、怒吼着,声嘶力竭,似有万种痛苦难以忍受。泪自他眼眶中淌出,嘶鸣声中又染上悲切。
我抓住时机,拿起剑翻身而上,剑锋直抵心脏。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他送我的晶石项链。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止。
一只纤长而长着茧子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一个熟悉但更为年轻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挥剑。”
一剑出,裹挟着师父年轻时留下的灵力,几乎惊天动地。
穿了他的心。
我回神,隐隐约约看见师父年轻时的模样——布衣染尘,仍丰神俊朗。
他浅笑着向我点头示意,随即消散在风中。
被本命剑刺穿心脏的师父不再发出悲鸣,他缓缓跪倒在我面前,脑袋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下一刻,我手中翠绿的长剑应声而碎。
本命剑,因主而生,随主而去。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师叔们用来压制师父的法阵结界逐渐消失,蔚蓝色的天空兀地闯入视野——滚滚黑云早已随着堕魔之人一同离去,失主的梧桐山迎来了多年风雪后的第一日晴空。
口腔中涌现出一股铁锈味,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从此,世上再无清净真人。
也再无当年惊才绝艳的青云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