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中)

    我再次醒来,是七日后的事。

    那日我秉师命持青云剑杀了他,但我到底还只是金丹期的修士,体内灵力脉络被渡劫期的师父堕魔时的威压震得紊乱,幸得这七日师叔为我疏通灵脉才得早早苏醒。

    掌门说我此番作为有功,又念及我二十五岁便已至金丹期的天赋,因此封我为门派的镇派弟子,赐了作为象征的红衣予我。

    我那瞎了一只的眼已是再难恢复,便寻了副眼罩戴上,日子久了,倒也适应了这独眼的生活。

    那位与师父交好的师叔很是照顾我,似乎生怕我师父走之后,我会受什么委屈。

    木秀于林,心怀妒意之人自是有,可我不动如山,亦丝毫不在乎他们的说辞,故往后那十几年,倒也算是平安顺遂。

    师父曾问:如何毁掉一个天才?

    我说,弟子不知,请师父赐教。

    师父说,把他捧到最高,让他日日在鲜花和掌声中生活,这样终有一日,他会重重地摔下来。

    我看着师父。

    师父淡淡地说,你虽没有感情,但你会习惯一些东西。

    我低下头说,弟子受教了。

    那十几年的岁月匆匆而过,于我而言,好像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修为渐长,我的容貌却定格在了十八岁,那是我服下驻颜丹的年龄。

    后来某日掌门要求见我时问:淡儿,你可有结道侣的打算?

    那时我已四十多岁,闻言只是道:掌门不妨有话直说。

    中年模样的掌门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都这个岁数了,也该寻个道侣了。

    修仙者以修至大成为正统,双修之术有助于提高修为,因此修仙者们大都在年龄合适后便会择选合适的道侣,甚至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一位修仙者同时拥有多个道侣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淡淡道:掌门知我不懂情。

    掌门笑道:这有何妨?两人结为道侣又不一定要相爱,何况想与你结为道侣的男女自是一抓一大把呢。

    我明白掌门的意思,我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镇派弟子,天赋在整个修真界都算是小有名气,往后在宗门中势必会占有重要的地位。我的道侣择选,背后其实牵扯到各方势力的瓜葛。

    从前我只知人间如此,如今却知道修真界亦是如此。

    我说:掌门,恕弟子直言,想借一人之婚约来巩固二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并不现实。

    掌门沉默片刻,随即叹道:我自是明白这不过是扬汤止沸,可如今的我们却着实尚未有釜底抽薪的能力啊。

    门派不够强大,却又潜力极大,便自有那群狼环伺,有人虎视眈眈。

    处处是算计。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此事便由掌门决定吧。

    掌门沉默片刻,终是道: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行过礼之后转身出了掌门大殿,今日是与练器大宗凌霄宗交流学习的日子,我带着年轻一辈中出挑的师弟师妹们前去迎接。

    为首的是个瞧上去散漫的青年,一身玄衣挤在一众白衣的弟子中颇为惹眼。这人嘴里甚至还叼着根草,听到声响懒洋洋地抬眼,露出俊逸的五官,冲着来人笑了起来。两只随意交叠在脑后的手臂中,有一只是机械手臂。

    看到他时,我有些惊讶。

    一晃已是十八年。

    “……何仲元?”

    他弯着眼笑:“哟,还记得呢。林淡,好久不见。”

    到底是先谈正事。学习交流过程中我和何仲元其实也就是领头羊的作用,等师弟师妹们习惯了流程,也就任他们自由发挥了,之后我和何仲元边走边聊了起来。

    “上次见你时你还是散修,才十八年的功夫,怎么就成凌霄宗的镇派弟子了?”

    “我厉害啊。跟你分开后我觉着一直在江湖上漂也没什么意思,就随便进了个宗门。我天赋高,掌门就让我去做镇派弟子了。”

    “你的左手这是……?”

    “凌霄宗是炼器大宗,我寻思着断了一只手总归不太方便,就在藏书阁里捣鼓了半个月,做了只机械手接上去了。”

    “你倒是厉害。”

    “那可不,毕竟是我。”

    我知道何仲元进凌霄宗的过程绝没有他说的那样轻易,但我并不点破,也并不追问——我们之间似乎习惯了这样,彼此心知肚明就够了,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

    何仲元: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把这十八年的日常告诉了他。

    何仲元啧啧两声:无趣。

    我想了想:嗯,是挺无趣的。

    何仲元没怎么变。他还是很爱笑,喜欢热闹,更喜欢拉着我去凑热闹。凌霄宗的弟子在宗门呆了半年,我原本正常的修炼轨迹就被打乱了半年。这人惯会钻戒律清规的空子,又能说会道,想治他的宗门长老们都拿他没法子。

    而他面对我时,从来不用这些巧劲,只是撒泼即可——我虽聪慧,却实在对付不来无赖。

    我是不懂情,可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何仲元分明还喜欢我。

    那日我修炼刚结束他便来找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我看着他,静待下文。

    他手中灵光一现,竟是只做工精巧的义眼。我微愣,他已摘下我的眼罩,义眼便钻入了我那空荡荡的眼眶。

    他笑着说:虽说还是不能看见东西,但到底还是比戴着眼罩的好。

    我抬眼看他。无情之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情愫,在寻常人眼中,想来很是浓烈吧。

    “何仲元。”

    “嗯?”

    “掌门说,要为我择选道侣。”

    我看见他愣住了,随后眼中涌现出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看不懂,只觉得好似看到了翻涌的江海。

    他默了片刻,旋即笑着问:“哦?会是谁啊?”

    我说:“估计是七灵宗的少宗主沉万渊。与他结为道侣,对两门而言,利益最大。”

    “你的意愿呢?”

    “我无所谓。”

    何仲元看了我很久,随后扯出一抹笑,弯下腰来问我:“林淡,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

    我看着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嗯,你在难过。”

    何仲元顿了一下,垂着脑袋,声音有些沙哑:“十几年不见,都知道安慰人了。”

    我提建议说:“何仲元,别喜欢我了,喜欢我很不好的。”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直起身子来弹了一下我的脑袋:“义眼可不是白送给你的,这玩意儿花了我好几年的功夫呢,拿你的剑法来换。”

    我捂着脑门应了句哦。

    后来的确如我所料,掌门意欲让我同沉万渊结为道侣,他领着我去七灵宗拜会沉万渊。

    青年模样的沉万渊很是摆架子,七灵宗宗主足足跟掌门尬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此人才姗姗来迟,却仍衣衫凌乱,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沉万渊慢悠悠地摇进来时,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哟,都到啦?”

    七灵宗宗主沉肃手上青筋暴起:“逆子!贵客来访,你这是什么混账态度!”

    沉万渊没骨头似地朝掌门弯了个腰:“对不住啊许掌门,昨晚被美人温柔乡迷住了,因此今早来迟了,您多担待担待。”

    饶是是一向脾气好到没边的掌门,此刻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但凡是个脾气暴点的,估计现在已经炸了。

    我默默地坐在原地,观察着这位浑身上下没一点“正经味”的少宗主。

    沉万渊大抵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撇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挂着点笑意:“哟,你就是林淡?”

    我微微颔首道:“沉少主。”

    沉万渊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半晌笑道:“倒是个美人。”

    这轻佻的话差点没把沉肃给气吐血:“逆子!怎可这样同林姑娘讲话!”

    沉万渊挑眉看着他爹:“咋了?我说的是实话啊,林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啊。虽然少了些娇俏,但这股子清冷劲儿倒也凑合。”

    沉肃气得要动手,掌门及时劝阻才没让好好的拜会变成一场闹剧。

    我是玉灵门镇派弟子,沉万渊是七灵宗少宗主,我们背后代表的是两个门派。此次拜会,看两位宗主的意思,这桩婚事是大局已定。

    之后沉万渊也没再作妖,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

    他此前的行为,大抵是出于一时的气性吧。

    可惜这世上太多时候,太多事情,都不是一个人自己能够决定的。

    三日后我与沉万渊订婚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婚贴也陆续发出,大婚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何仲元已经回了凌霄宗,因我为婚事忙碌,便是另一位师兄带着师弟师妹们去凌霄宗学习了半年。

    我的日子归于平淡,日日修行,渐渐地就等到了大婚那日。

    师叔来找过我几次,他问我想不想要这桩婚事。

    我说:我无所谓。

    师叔默了片刻,说:若你师父还在,此时,他定会同你说一句话。

    我望着他,静待下文。

    他说,你要先是林淡,然后才是玉灵门弟子。

    大婚那日,热闹非凡。

    我着了嫁衣,持着团扇,缓缓走到沉万渊身侧。他神情淡漠,但到底没像拜会那日那般胡来,牵着我的手走完了流程。

    满堂喝彩,主人公却是一个心无波澜,一个心有不平。

    无意间的一个抬眼,我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动作停滞了两秒,到底还是收回视线,任由沉万渊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入了洞房。

    我同何仲元说过的。

    断了对我的念头,对他来说更好。

    洞房花烛夜,轻纱罗帐下,我将团扇放在一边,抬眼看向沉万渊。

    他不作声,只是坐着喝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不曾圆房。

    结为道侣后,我日常仍待在玉灵门。沉万渊也常待在七灵宗。每月我们会抽出一日的时间相处,才不算完全让这道侣的名号徒有虚名。

    七灵宗有个小弟子很喜欢沉万渊,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喜欢,但因为沉万渊已经有了我这个道侣,她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

    沉万渊对她十分冷淡,她却从不气馁。

    某日,沉万渊不知怎的喝得烂醉,迷蒙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熙宁……”

    是那个小弟子的名字。

    仙途之路重重纠葛,要有情人扮无情。念在心里头的名字,也只有在烂醉如泥时才能吐出。

    沉万渊是个情种,他不想耽误白熙宁。

    不知过了多久,我去凡间历练,偶然间竟遇到了已经半头白发的唐小公子。他如今家庭圆满,也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了。

    我与他闲聊,谈了很多。

    凡人的一生对于修仙者而言,终究还是太过短暂了。

    有时我会觉得很疑惑——万物生存,其实终究逃不过弱肉强食这个道理。这世上有修仙者,有妖兽,有修魔者,他们的力量比凡尘众生强了太多,可凡尘众生却自上古绵亘至今,从未灭绝。

    这其中有些让我觉得不合理的地方,但如今的我却还难以参透。

    没过几年我就突破了元婴中期,那年我已经五十岁了。

    年龄对于修仙者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数字罢了。

    我时常会想起师父,想起他曾同我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仍做着卜算的事,仰头望着星宿,看见诸多牵扯的星辰。

    我第一次抬头看星星时便觉着,这星星像是蒙了一层纱。

    天上的星宿轮转与世尘之事息息相关,境界足够高的仙士,对着星空掐算便能算出命路。

    那日我对师父说:我觉得天上的星好怪。

    师父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许是叫人给蒙住了吧。

    我茫然地眨眨眼:谁有这么大本事?

    师父见我听不出玩笑话,便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倒头继续睡了。

    后来师父走了,梧桐山不再下雪,再也没有人会耐心地解答我实在可笑的问题。

    我只是照常修炼,四季轮转了不知多少次。

    何仲元与我时常通信,但也仅限于通信。凌霄宗的镇派弟子不会少那么一颗留影珠,但自大婚那日匆匆一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谈情爱,与他相识也有几十年,我自认交情甚好,他这般疏远倒叫人难过。

    好在我没有情感,也感觉不到难过。

    有时我会想,倘若我没有灵根,只是个普通凡人,这样无情的性格,恐怕早就死了吧。

    毕竟这样的人,实在像怪物。

    而世人畏惧怪物。

    不知是哪一次凡间游历,我竟意外遇见了当年的那位女禅修,只是昔日极富声誉的她,如今却披头散发,竟像个乞丐。

    我碰见她时,她正倚躺着断墙出神。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动乱,人去楼空,墙瓦倒塌,一派萧条。

    我递给她一碗水,待她认出我之后,与她聊了起来。

    我问她为何沦落至此,她轻笑道:我的道心碎了。

    我一愣,又问:为何会碎?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断壁残垣,最终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因为凡尘。

    最后告别时,她只留下一句话。

    “凡人比修仙者更强大。”

    兀地,我想起了年少时与她的对话。

    “为何要成仙?”

    “凡尘琐碎,世人不宁,心有大道,普渡众生。”

    “村中寺庙供奉的神像,可是佛?佛可是仙?”

    “是也。”

    “凡人啼哭之时,未见有佛相救。妇孺尚且救不了,谈何普度众生?”

    那女禅修同我说,惟有像我这样的人,才真正有资格登道仙途。

    无情无爱,无牵无挂。

    天生的仙苗。

    仙路漫漫,几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那日与沉万渊相会,他卸下伪装,趴在我膝上痛哭,似那失了心爱之物的凡间孩童。

    白熙宁死了。

    历练时死在了魔修的手里。

    沉万渊十几年的冷淡处之,换来了心悦之人的心灰意冷。不知从哪一年起,白熙宁不再拜会他,甚至不再传信,二人似乎终于形同陌路。

    连我也以为沉万渊的情愫被时间战胜了,毕竟他看上去那样冷漠又从容。

    直到白熙宁死去,他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修仙者的感情可以这样浓烈,浓烈的几乎是一把火,烧的人肝肠寸断。

    我不懂沉万渊失控的感情,便只是将手轻轻放在他头上,算是安慰。

    这个因宗门利益而与我纠缠到一起的人,毕竟是我名义上的道侣。

    仙魔之间争斗从未停歇,近些年越发紧张。仙门吃力,内部也互相算计,说是修仙者,大多数人却也没摒弃七情六欲,都想要多分一杯羹。

    玉灵门与七灵宗同病相怜,关系倒是越发亲厚。

    凌霄宗一直是中立门派,但时境过迁也不得不改变态度,选择了对宗门而言更有利的一方。

    我久违地见到了何仲元,在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里。

    何仲元的模样相比几十年前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变了的是他的气质。我记忆中的何仲元自由又张扬,像旷野上的风,而如今的他却像是被什么压着,少了那股自在劲儿。

    我坐下与他交谈,何仲元算是我的知己,我们彼此总是能够明了对方的想法,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因此从来不用多费口舌。

    我们都清楚,这次见面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

    “凌霄宗要与他门交好,为了表示态度,少不得要与玉灵门交恶。这仙门也是可笑,都火烧眉毛了,内部却还在忙着划分阵营。”

    “不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仙门不会团结,几番勾心斗角,也不过就为了私欲。”

    “要我说这众生也是神奇,仙魔斗了几千年,遭殃的是凡尘的生灵,凡人没被杀绝,仍然顽强存活,大兴兵火之术,却也不曾摇旗呐喊,平白受这窝囊气。”

    “这凡人,可真是一点也不凡啊。”

    我们二人就这样吃饭闲聊,尽管身体其实早已辟谷。恍惚间好像我们依旧活在那六年半的时间里,风尘仆仆的路途中难得有了空隙,寻了家小店大快朵颐、边吃边聊。

    但也只是恍惚间。

    一餐吃完,茶已经凉透。

    何仲元突然问:“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会不懂感情呢?”

    我愣住,没有回答。

    何仲元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哎你说这世上神奇的事那么多,会不会存在某种丹药,能把人的感情唤醒啊?”

    我沉吟片刻,只是道:“何仲元,放下吧。”

    我以为几十年的光阴足够漫长,足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死。

    而继沉万渊之后,何仲元再一次让我明白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何仲元沉默了很久,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抬手伸向我:“义眼,我给你换上改进后的,此后便不必再更换了,你不要动。”

    我依言没有动,感受到指尖轻轻划过脸颊,有些痒。

    他掌心灵力浮现,眼眶中的东西被取出,转瞬便又有新东西嵌入。

    我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新义眼戴上后的感觉。

    何仲元望着我,忽然开口:“林淡。”

    我抬眼看向他。

    他笑着问:“你看得清我吗?”

    我顿了顿,徐徐道:“看得清。”

    小餐馆里的光线算不上好,已至傍晚,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何仲元的眼睛黑的有些发亮。

    “我是什么样的?”

    我看着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变过的面孔,轻声道:“恣意的、张扬的、自由的、爱笑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难过的、失望的、不舍的。”

    那些情感太浓烈了,明明白白地盛在他的眼睛里,藏都藏不住。

    何仲元移开视线,声音沙哑地笑着说:“……看来,这新义眼改进得很是不错啊。”

    我看着他,终究还是开口说:“何仲元,谢谢你。作为回报,我……”

    何仲元却难得打断了我:“别给我回报。”

    他重新看向我,嘴角依旧扯出一抹笑。

    “欠着我,行吗?”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何仲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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