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灵门基业并不丰厚，近百年来名声称得上响当的人物，就一个青云剑仙李云舟——却也已经陨落。宗门强大需要的东西太多，资源、领地、人才、领导者的魄力……

    客观评价一句，掌门为了玉灵门的确呕心沥血，这可惜他并不适合做掌门。

    他是个资质平平的器修，掌门一职本轮不到他来坐，是师父在先掌门去世之后力排众议，几乎是逼着他人退步，才让他坐上了掌门之位。

    尔来已经三百多年。

    那日我将完成的法阵布局图摆到掌门眼前，他看完后登时眼前一亮：“好精妙的阵法！若是这法阵当真能够完成，至少能保我玉灵门百年无恙。”

    可随即他眼中的光又黯淡下去：“只是这法阵所需的灵力过于强大，至少要五名化神初期的修士日夜镇守才能够维持，且不说我们宗门内修为有此境界的修士不过十多位，就是足够多，又有谁愿意日夜献出灵力镇守这法阵呢？”

    我看着他，忽然问：“掌门，您为何愿意一直守着玉灵门？”

    当年他在那样的情境下坐上掌门之位，有太多人觉得他德不配位，甚至有昔日同门也因此与他断了交情，流言蜚语从未止歇。

    欲戴皇冠，则必承其重。

    掌门愣了一下，随后只是轻轻笑了，眉眼间还残留着因日夜操劳而难以化开的疲惫：“玉灵门是我的师门，我喜欢这里。”

    声音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无需思考便能够说出口的事情。

    默了片刻，我说：“掌门之位能够传到您的手里，是一件幸事。”

    掌门并不适合做掌门，他不够果敢，也不够聪颖，时常杞人忧天，看得也不够长远。

    但我如今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师父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坐上这个位置。

    他足够忠诚。

    如若当初掌门之位被托付至他人手中，只怕如今的玉灵门早已是四分五裂。

    师父当真是谋算了许多东西。

    我想师叔在询问我婚事时说的那句话是错的。

    “你要先是林淡，然后才是玉灵门弟子。”

    师父或许是那么想的，但他绝对不会同我说。

    那日我同掌门说，只管先把法阵布局好，至于守阵之人，我自有办法。掌门一向信赖我，一如当年他信赖师父一样，即刻唤人去准备。

    在那之后我便闭关了几十年，第一次大把大把地服用丹药——都是过往几十年存下来的。

    四十年后，一场渡劫期雷劫惊动了五湖四海。

    修真界炸开了锅——玉灵门出了个妖孽，四十年从化神期蹦到了渡劫期！

    出关时我的脚踩在地上都觉得有些陌生——四十年不曾行走，期间还不断骨肉分离重塑，双脚委实有些不太像是我自己的了。

    宿清照例是第一个来找我的，见我走得吃力，便伸手扶住我，他没有平静的对我说“徒儿恭贺师尊突破”，而是沉着声音问我：“师父，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您”都变成了“你”。

    我心知现在还不能告诉他真相，便只是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为师自有打算，不必担心。”

    宿清垂眸，声音沙哑：“你同我说过，修行之路应徐徐图之，贪图速度只会两手空空……我记得了，你自己怎么却忘了？”

    宿清很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他向来是懂礼的孩子，这般冲地和师长交谈是因为他内心真的担忧。

    我轻声道：“你放心，为师此举并非贸然行事。”

    到底还是安抚了他好几句他才离开，脸上也依旧带着不安的神色。宿清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这样异常的举动会引起他的怀疑实属正常。

    此时我不得不庆幸自己之前也做过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奇怪的事情，才让长辈和后辈都对我做事打从心底有着几分信任。

    宿清离开后我试探性地走了两步，结果直接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渡劫期修士平地摔跤，传出去怕是能够让人笑掉大牙。

    我无奈，不走了，飘着。

    修士突破境界，不仅要求修为的增长，还需要肉身在修炼过程中不断得到强化，但肉身的强化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若要稳扎稳打便需要借助历练来实现，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只能另择他路。

    于是在这闭关的几十年里，我一边给自己塞丹药提高修为，一边骨肉分离、重塑肉身，才不至于爆体而亡。

    这重塑肉身的古籍，还是当初与何仲元一同历练时，我在那次让我瞎了一只眼的历练中意外得到的。

    这方法巧妙，能够使人的肉身在短时间内得以强化，只是每次重塑都相当于是把全身的骨头经脉都打断切断，然后重新拼接起来，神魂还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可以说是让人生不如死。

    但对我来说还是相对友好的。

    重塑肉身要求自己“操刀”，一旦自己怯场了“停刀”了，那么被打乱的经脉也就不能恢复了，除非下一次的自己能够忍着更为强烈的疼痛完成重塑。

    而对我来说，虽然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影响“挥刀”的过程，但只要我的神魂足够清醒，便能够完成肉身的重塑。

    只不过我每次重塑完肉身后就又忙着提高修为了，实在没时间去适应新的肉身，所以才导致我对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如此不熟悉。

    事实证明，修士也需要多走动走动。

    我其实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境界并不稳固，毕竟是用丹药和秘法堆砌出来的，跟真刀实枪历练出来的渡劫期没得比。

    但到底是渡劫期，够了。

    瞬息功夫我便来到了玉峦山巅——这里能够俯瞰宗门全部。

    扫眼看去，掌门做事的确靠谱——那阵法的雏形已经完成了，只差守阵之人便可大功告成。

    我站在玉峦山巅，屏息凝神，将自己的神魂分成了五块，镇守着五处地界，随着法阵缓缓亮起白色的光芒，我的肉身逐渐消失，融入到了法阵之中。

    一个渡劫期修士的神魂和肉身，足够抵五个化神期修士的灵力了。

    那之后的我没了形体，神魂也分成了五半，相当于同时有了五个意识。

    一切大致都朝着我预期的方向发展。

    法阵告罄，玉灵门受其庇佑，几百年内无人敢犯。宗门得了喘息的机会，抓住时机发展。

    宿清突破渡劫后期后，掌门之位传到了他手上，宗门事业蒸蒸日上。

    新一代弟子水平有很大提高，玉灵门在众仙门中的地位快速提高。

    说是“大致”，其实也就是在说，有些事情没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完成阵法的第二天，宿清来到了玉峦山巅。

    我没有想到他会哭。

    这个由我一手栽培出来的弟子环顾了一圈，面上没了平静的神情，而变成了茫然与焦急。

    宿清红了眼眶，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我听见他低低骂了一句：“混蛋……”

    果然，徒弟平时再怎么像我到底也还是有感情的，气得都骂师父了。

    我在闭关前悄悄在宿清屋里留下了一道灵意，想来不久后他就会发现。这其实也算是一场赌注，因为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同意我的请求，承掌门之位后护玉灵门三百年。

    我的神魂没有挺到那时候，因此我也不知道答案。

    还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预估的法阵最多只能维持一百五十年，不曾想却延长了一百年。

    我预估的上限是按玉灵门最高的法阵修复能力估计的，这多出来的一百年太过异常，但仔细想想却也很容易知道是谁在推波助澜。

    他几十年都没跟我通过信了。

    以身入阵后的感觉还挺奇妙的，同时拥有了五个意识，阵法范围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尽收眼底。我能看到，也能思考，只是无法影响。

    若是寻常修士做了这件事，恐怕会因为忍受不住孤独而神魂崩溃吧。

    幸好我不会。

    宿清每年都会来玉峦山巅，独自喝完一壶酒，然后呢喃几声“师父”，有时干脆在山巅睡上一夜，醒来后回到大殿，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玉灵掌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新人陆陆续续地来，旧人有的留有的散。

    我的最后一场赌局，逐渐来临。

    修士陨落，神魂会回归于星辰。神魂回归之时，即是星辰消逝之时。

    多年前的一场雪夜，师父与我端坐于漫天风雪中，他说：我授你最后一术。

    在重塑肉身时，将经过炼化的灵力蕴含于神魂之中，当神魂回归之时，这股灵力也会随之回归，与星辰周遭灵力相撞，说不定，能破了那层诡异的迷障。

    尽管这件事毫无可参考的事例，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个方法可行不可行，尽管哪怕这件事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人会注意到那狭小的一处星空。

    但我还是做了。

    我想知道“答案”。

    我这一生啊，走走停停，好像也就是为了寻找答案。

    被生母抛弃流浪街角，我努力活下来，是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抛弃我。后来唐夫人告诉我，是因为人心，因为世道。

    入了仙门后我努力修炼，是想知道自己的道心。后来我找到了，我的道心，就是本心。

    再后来，窥破众生来源之秘，望见无障星空，看见师父的回忆……我在心里提了一个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何师父无论如何都要一个无情之人来做这件事。

    七情六欲，是人之珍宝，也是牵扯住人的活动的缰绳。

    而我没有，遂来去自如，一往无前。

    这世间众生活着似乎有千万种理由，有为争一口气的，有莫名其妙就活下去的，有为满足自身贪欲的……我这样的，倒也不失为众生中的一朵奇葩。

    我知道我是无法亲眼目睹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但若能以身化火，在布满迷障的夜空中照亮一方，想来后来之人，不论绵亘几代，有朝一日终能撕碎迷障。

    而且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或许不需要等很久了。

    玉峦山巅的雪下了好多场。

    宿清年年上山，掌门又捣鼓起来法器研究，师叔担起了法阵维修的工作，沉肃杀去了魔界，少年的发簪存于木盒之中，唐家人早入了土。

    有生有死，来来去去。

    死期将至，我心如止水。

    直到最后那一刻，我也没再见过何仲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