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在夜色下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师父的一场对话,
那时梧桐山上还下着雪,我在屋里精进卜算之术,师父歪在榻上,忽然问我:淡儿,你的来处在哪?
我抬眸不解:来处?
师父:就是你开始的地方。
我想了想:那……应当是在我娘的腹中吧。
师父:那比那还前的时候,你在哪?
我不解:那时没有一个“我”,又哪来的“我在哪”呢?
师父笑了笑,又问道:那你的归处呢?
我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师父问:在你看来,所谓归处,是不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就是你死亡的地方?
我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师父摇头,徐徐道:非也。“归处”是你的灵魂与思想所寄托的地方,与死亡的地方截然不同。
一晃已经几十年。
我依旧没有悟懂师父“来处”一问背后的深意,也依旧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人。
我只能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继续去寻觅。
随着修为日益精进,我的卜算之术也越发出类拔萃。那晚我看着天幕上的星星,喃喃道:“要乱了。”
人。仙。魔。
都要乱了。
导火索是魔族安排的一场刺杀。火星其实不大,但点燃后足以倾烧四方。仙与魔开启一场恶斗,与之临边的人族不堪其扰,却无法与仙魔相斗,便只能大举内迁,人族又是一场恶战。
沉万渊本不该亲临战场,他是七灵宗少宗主,他的安危对整个七灵宗来说意义重大。但他似乎已经是一根快被压扁的弹簧,反弹之势力足千钧。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上了战场。
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加固玉灵门的护山大阵,闻言也只是愣了片刻,随后便懂了沉万渊。
他这一生似乎都先是七灵宗少宗主,其次才是沉万渊,白熙宁的死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一根刺,如今他慷慨赴死,倒是把这根刺给拔掉了。
他大半辈子都在为了宗门而活,唯有最后赴死,是为了自己。
前来报信的小弟子小心翼翼地问:“林师叔,可要办丧事?”
我顿了顿,道:“等战争结束吧。”
这次仙魔之斗,两方本都欲速战速决从而击溃对方局势,却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一场持久的恶战,一片生灵涂炭。
身上都被划了口子,火辣辣的疼。既然双方都不舒服,那么停战的呼声也就越来越响。
最终这场恶战还是以议和为结局结束,我在战争中收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做徒弟。
战争过后,各宗门都是元气大伤,局势重新洗牌。
我为沉万渊办了丧事,沉肃自然也来了。
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仿佛亲生骨肉也无足轻重。
直到几百年后,新人承袭宗主之位,沉肃一人一剑杀上魔域,斩了当年杀死沉万渊的魔将,我这才发觉,这父子二人骨子里到底是相像的。
百年光阴眨眼而过,重新洗牌后的仙门各方势力都有所图谋,玉灵门在其间只能思虑清楚,步步为营,掌门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一门之长,这样的位置,到底不是谁都能坐的。
突破化神期的那日,雷霆嘶鸣,气势汹汹,我却从那滚滚黑云中看出了什么东西,因此我忽然旋身而上,直向那云霄冲去。
雷霆猛地劈向我的身体,似要阻我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举,身体仿佛被撕裂,那是肝肠寸断般蚀骨的痛。我却不管不顾,直逼云霄,欲窥破那一线天机。
我离天幕越发近了,忽的一道雷劫直逼我面门而来,意识几乎被劈碎。
可是在那一刻,我看清了。
我看见了一片没有那种奇怪感觉的星空,那片星空只是星空,我无法从中看到任何三界众生的命数。
身体猛地下坠,跌在乱石之中,我终究熬过了这场雷劫。
第一个来到我身边的,是我那天赋异禀的徒弟,他叫宿清,有七情懂七情,性子却冷得跟我有的一拼。他见我倒在乱石中,也只是微微颔首:“恭贺师尊度过雷劫,突破化神期。”
我望着他在心里想,他这样的性格,倒是适合总理宗门事务。
宿清伸手扶我起来,目光在我因雷劫而变得破烂的衣物上稍作停留又很快移开,同我说了些近日宗门的情况。无非是有些拎不清的小鱼小虾在我渡劫的这些时日蠢蠢欲动罢了,宿清处理的很好。
我指尖一抬便恢复了衣冠得体的模样,嘱托了宿清两句便前去拜会掌门。
掌门瞧上去比往日更憔悴了些,见我顺利突破面上才带了些喜色,遣人送了好些丹药至我府上,说要我好好巩固修为。
我本想同他说自己在渡劫中看到的那片异常的星空,可不知为何却没说出来,之后莫名其妙地就离开了大殿,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路上师叔拦住我,先是恭贺我突破化神期,随后正色同我说:“当年你师父在我这儿寄放了一样东西,他嘱托我说等你突破化神期的那日交给你。”
我一愣,随后同他去了青鸣峰。
青鸣峰上流水潺潺,绿意盎然。师叔领我入了院子,将一木盒递给我,又说:“你师父说,等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这盒子。”
我抚摸着盒身,点头道:“多谢师叔。”
他望着我,忽然摸了摸我的头:“淡儿,多关心些自己。宗门的事……不论如何,总有我们扛着。”
师叔名为柳清风,丹修,天赋并非卓绝,但胜在心性稳重,是宗门内有名的好脾气。
我入宗门以来,也就只有他会说些多记挂自己的身子、修炼不要太拼命这样的话。
他是个温柔的人。我想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师父在最后的那些时日里,才怎么样都不肯见他。
我低首道:“多谢师叔记挂。”
回到自己的院子,我在竹榻上端坐下来,施了生人勿近的阵法,缓缓打开了木盒。
木盒一打开,我就感觉到一股强大而熟悉的灵力迎面扑来,猛地钻进了我的识海。
我身形一僵,眼前的场景忽然变了样——
入眼的是下着茫茫大雪的天,“我”似乎是仰躺在地上,感受到雪花飘零到脸上时冰凉的触感。
我猛的意识到什么——这是师父的记忆!
此时,我终于清楚地看到到师父眼中的场景——入眼的分明是茫茫的白雪,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白雪背后的星空,每一颗星星之间的牵扯“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星仍在,只是被雪挡住了。”
“我”的目光移动着,忽然停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极小的一处,周遭灵力平稳得几乎没有波动。
我听到我喃喃了一句:“找到了。”
手指掐算,顷刻间便知那处所在。
“东南方,潜龙镇。”
我出生的地方。
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飞速变更,再睁眼的功夫,“我”已经站在了潜龙镇的一座屋子的屋檐上。
“我”的目光透过房屋,看到了屋内正在行房事的一对男女。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名女子的小腹上。
一股平稳的与四周相似的存在有些格格不入的灵力忽然产生了,旋转着涌入了那女子的身体里。
“我”喃喃道:“还要再等十三年。”
说罢,“我”转身离去。
一切忽然又飞速变更,“我”眼前是一块光线昏暗的石壁,而我正在不停地往墙上刻着什么东西,口中不断地焦急喃喃着:
“不能遗忘……不能被屏蔽……私欲……不能有感情……要找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我”抬头看了一眼,石壁上密密麻麻都是一个“假”字。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我猛地睁开眼,木盒跌落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师父的灵力扰乱了我体内的灵力走向,我一手撑在地上,一手点着穴位,呕出一口黑血。
默了片刻,我体内的灵力终于平稳下来。
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液,我望着门外静静耸立的山峰有些愣神。
“淡儿,你的来处在哪?”
我缓缓起身出门,来到院子里。流水潺潺、绿荫芬芳、鸟雀轻鸣……我终于看见在一切事物背后,那最本质的东西。
我的来处,众生的来处——天地之间的灵气。
万物皆自灵气中孕育而生,由于各地不同的灵力特质,产生了形形色色的种族。而人族内部,也因每一缕灵气的不同而诞生了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
我想起何仲元的那个问题:“你说,为什么一个人会不懂感情呢?”
我仰起头,缓缓闭上眼。
“……没有为什么,只是恰好而已。”
恰好那时,一抹极为平稳的灵力产生了。
恰好母亲腹中,怀的人是我。
世间众生,皆为无二之特体。这份特性以血脉、繁殖原理为基础,借灵力而产生。师父早在多年前就明白了这件事,而卜算之术的原理,又恰恰是观察灵力走向。
所以在我尚未出生之时,他便已经预知到了我的存在。
所以自我出生到如今,我的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
为了那份记忆中,他慌乱地往石壁上刻字时内心的执念。
因为我是“无情”之人。
“师父?”
我睁开眼睛,微微侧头,见宿清正站在我身侧,板着张脸:“您怎么了?”
我淡淡道:“先师留下了一道灵意。我接受之后,对这世间的看法有所精进。”
宿清从不多问,譬如此时。他轻轻点头,道:“弟子前来,是有要事禀告。”
我便又一头扎进宗门事务当中。
我并不知道师父在石壁上刻字时内心的执念是什么,在他留下的记忆中,我并不能够感知到他的想法。
好在我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心,心境依旧平稳。
我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护好玉灵门。
我没有感情,但这百年的修士生涯已经磨练出了我的道心。道心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蕴含了我作为修仙者的追求。
尽管我不能理解各族生灵的喜怒哀乐,但我还是想维持住这个世界的稳定。
为什么呢?这件事我说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在梧桐山陪着师父的那些年里,我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的思想。
或许是因为那日救下一只无辜的鹿妖后,她在我被人陷害之时出手相救。
或许是因为我曾到过魔族市镇,看到过寻常魔修其乐融融的生活。
或许是因为与何仲元并肩走过的那六年半。
……或许。
只是因为我被母亲丢在街角,饿得晕头转向时,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塞进我嘴巴里的那块粗饼。
有时我会觉得神奇。修行者只要境界足够高,便能够窥见众生的命数,可没有灵根的凡人无法修行,他们抬头看见的只是一片浩渺的星河,看不见其中的命数瓜葛。
可偏偏是这样最为弱小的人族,却绵亘万年而未绝,自蛮荒时代一路走来,竟从未死于丛林法则之下。
如同静守大树的蜉蝣。
从未撼动,从未死去。
我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不过我知道,我会一直寻找答案。
对于宿清这个徒弟,我花了很大的心血去培养他,既为他指点迷津,又令他前去历练独当一面,甚至在必要时使他陷入险境,逼他爆发潜力突围。当然,是在确保能够护住他的前提下。
我知道,倘若我真想护住玉灵门,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玉灵门需要一批足够有力量的新生代,而宿清,将会是这一代人的主心骨。
我必须让宿清变强,但我不愿像师父那样,贸然探算宿清的一生,从而操纵他的一生。
卜算之术的本质,是通过窥视灵力走向,从而推演出事物的发展态势。凡人一生将会发生的事情始终在不断的发生变化,但修士可以窥视到一个人一些时间点必会经历的事的性质,比如说大喜,比如说大悲。境界越高,所能窥探到的时间点也就越多,利用这些时间点介入此人的生平,便能够让他的一生顺着自己所愿的方向发展。
我不想这样做,因此只是利用各种方法让他变强,耗了极多精力。
宿清四十岁那年就突破了元婴中期,比我还早十年。
他也像我当年一样,成了修真界有名的新秀。掌门大喜过望,疲惫之余仍不忘多加指点。
突破那日我给他送了贺礼——一颗护心珠,足以挡化神期修士致命一击。望着眼前青年模样的人,我突然问:“清儿,再给你两百年,你能突破到什么境界?”
宿清顿了一下,想了想回答说:“渡劫后期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心想,那也足够了。
宿清难得追问道:“师父问这个干什么?”
我笑道:“未来你会知晓的。”
这几十年我在宿清身上花了许多心思,但重心并未歪斜到他一人身上。我那卜算的天赋,在此刻帮了我。
卜算其实极耗灵力,也需要极为强大的神识和稳定的心境作为支撑,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这也是极少有因卜算之术而名扬天下的修士的原因。
窥破众生皆由灵力孕育而生这一真相后,神魂出窍探视星辰时,我便不再关注星辰之间的繁复联系。
而是观察灵力的波动。
凭着这一招,我在凡间寻到了许多天赋不错的苗子,也因此灵力枯竭昏睡了两年。
醒来后我即刻下山,将这六个孩子带回门中,为他们寻了合适的师长,特意嘱托要好好栽培。
我时常关注他们的动向,尤为关注他们的心境。
我想起师父的天才论,发自肺腑地觉得有道理,因此致力于将自傲的苗头掐灭,才没让他们恃天资而骄。
那几十年我东奔西走,宗门的人都不明白我想要做什么,掌门也劝我说不必花太多心思在这些事上,应当好好修炼提高修为。
直到那日,许久未联系的何仲元忽然给我传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
莫做傻事。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无论我和何仲元相隔多远,失联多久,只要一知道对方所做的事,便能够知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知道彼此。
这是一种奇妙的默契,一种似乎可以上升到“灵魂”这一层面的共鸣。
只是我一旦认定了要做一件事,便不会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