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壮出了郡守府,循着气息追到了媚香坊十里开外的楼阁上。
夜空浓重得如纯黑墨水般,瓢泼的雨势下,他瞥见一缕黑色阴影立在檐下。豆大的雨滴随风砸在阴影身上,却恍若碰不到那阴影一般,尽数穿透身躯落在地上。
“妖?”
阿壮从那阴影身上感受到妖气,先前的愤怒褪去,心中浮起一丝嘲意,“嗬嗬”笑了两声:“不过一介小妖,也敢口出狂言要老夫的命,老夫今日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魂飞魄散!”
话语落地之时,磅礴的魔气弥漫天际,似风暴般携带风势向楼阁檐下砸去。
“轰隆隆”雷声滚过,银色的闪电劈下,高耸的楼阁坍塌了大半。
黑色阴影在魔气围剿中如踏过无人之境般轻松走过,他轻飘飘抬手,指了指似无头苍蝇乱撞的魔气,下一瞬,空生裂缝,直接将魔气吞噬了进去。
阿壮的笑骤然凝住,只觉这裂缝后蛰伏着窥伺他的庞然大物,一时间,他背后生了冷汗,脑中叫嚣着离开。
尚未移步,那裂缝倏然消失,如潮水般的威压消失了个干净。
他强忍镇定,那:“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除了尊上,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这种压迫感了,那裂缝里的未知之物让他心神发抖。
黑色阴影不语,只化作一道赤黑色的光,疾速掠过他身侧。
阿壮想出手抓住他,不料,头顶生出凉意,他瞪大眼睛,伸出手摸头,发现头发不知何时被裁掉了。
竟然能在神不知鬼不觉割掉他的头发,说明此妖有攻击他的能力,但此妖却不动手,只恶劣地羞辱他。
怒意霎起,他双目浮上血红色,转身,就要追上去。
倏然,轻微的脚步声出现在耳畔。
他停住步子,不相信此刻还有人能靠近此处,只目光狠厉看向巷角:“是谁?”
天际又滚过一声咆哮,银白强光闪过。
他看清了来人。
少年撑着油纸伞,翠色衣袍被雨打湿,袖口绣着的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似血一般刺破阿壮的眼。
在四溅的雨水、肆虐的暴风中,他不受一点影响,风轻云淡般,缓慢优雅地一步步走近。
阿壮清楚看见,那削了他头发的黑色阴影,似蛇般缠在少年手握着的竹制的伞柄上。
他记得这个少年,比之家室天赋都上佳的祝蘅泽,他实在不起眼,若不是曾搀扶过他一把,他是不会将他看在眼里的。
他不是应该和祝蘅泽一起在媚香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奚某来此,自然是有事要干。”少年开了口。
阿壮不可置信看向他,这声音——
奚欲苏微微勾唇,姿态淡静有礼,口中的话却仿佛透着数九寒天的冷意:“奚某按诺,来取你的命了。”
*
“这些全是死人吗?”
祝漓皱着眉,捂住口鼻,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躯体都腐烂了,魂魄已入轮回,他们怎么还会动!
祝蘅泽握住云乘,向前一步立在三人前,面色严峻扫过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他只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下一刻,他瞥见临近的一具尸体以诡异的姿势立了起来。
腐臭而刺鼻的气味立即随着越来越重的猝然而起的雾气飘过来,尸体上蠕动的一坨坨如烂泥的肉开始掉地,露出泛着幽光的白骨。
“不。”
谢朝蘅凝眉,静静盯着咯咯吱吱抬起头骨的白骨,对上了黑森森的窟窿眼,她指尖滑过腕间的寄灵,道,“它们是画皮鬼。”
阴森的风吹过,只眨眼功夫,腐烂的尸体皆成了白骨,它们骷髅眼幽幽,巉巉如锯的牙上下颤动发出“桀桀桀”声,压过了呼啸的风声。
祝漓目光扫过几乎将诺大花苑占的满满当当的画皮鬼,讶然道:“怎么会这么多!”
“刷”一声,银光乍现,她哥哥已经提剑冲了过去,剑势如风,只一击,他便灭了两个画皮鬼:“此妖弱小,纵使多也不足为惧,我们速战速决。”
“好嘞。”祝漓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拔出剑,粉色灵气缠上剑身,出手劈开飘过来的青黑瘴气,她道:“谢姐姐你就留在这里照看这位姐姐吧。”
欲冲上去的谢朝蘅一顿,虽然画皮鬼很多,但观两人动作可称得上游刃有余,所以她与其冲上去,不如来问问别的。
于是她扫了一眼埋头颤抖的袭香,先提步走向她刚刚一直挖的地方,一股幽香携带着土腥气扑面而来。
她蹲下,伸手刨了刨,指尖除了沾染些许泥渍,别无他物。
“袭香姑娘,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找的人在那群画皮鬼里吗?”谢朝蘅起身,踱步到袭香身旁,道。
“不在,她不可能在的。”
袭香抬起了头,目光幽幽,过于冷白的肌肤透出几分瘆人的神经质,她裂开红唇,道,“这些人都是她杀的,都是她杀的!哈哈哈哈!”
这些尸体还腐烂着,可见不超过三月,如果是人的话,不可能三月内杀这么多人,所以,她口中的“她”是非人之物。
“她是谁?”谢朝蘅继续问道。
“她……”袭香扭了扭脑袋,僵硬的神色攀上似爱似恨的复杂神色,她迷茫地重复了她的话,只道,“她是……谁?”
谢朝蘅拧起眉头,怎么刚刚在门口见着还好好的人,这短短的时间内,神智便混乱成这样。
她道:“她是啼娟吗?”
几乎是她话语刚落的刹那,她瞥见了袭香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恐惧:“是……是啼娟。我对不起她。”
“可我只是想过得好一些,有什么错!”
她面容彻底扭曲,喉间发出了古怪的笑意,似说服自己一般:“我没错。”
“你做了什么?”谢朝蘅乘胜追击。
岂料,一阵密密麻麻的窸窣声响起,她站立的地方突然颠簸了起来。
谢朝蘅暗觉不妙,刚要上手拉住袭香,下一刻,先前遁入地下的白浪似开闸的洪水般冲上天际。
袭香被白浪吞入腹中,一起冲向了媚香坊正歌舞作乐人最盛的楼阁。
她踩上寄灵,指尖微动,十张符篆浮在她身侧,她立即追了上去。
“谢姐姐!”祝漓看见她一个人,便也想跟上去,不料,他们脚下的土地也松了松,涌出了零星四散显出起紫色的蝶翅和凹凸的兽目的紫蝶。
“阿漓,退后!”
祝蘅泽银剑灵气喷薄而出,化成了一柄八尺长剑虚影,驱走夜色,也赶走了欲飞过来的紫蝶。
本想松口气的祝漓倏然神色怔住,她望着茫茫秃秃的花苑,道:“哥,那群画皮鬼呢?”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这是什么!”
“鬼啊!!!”
远方的歌舞升平骤然失声,取而代之的是张皇的恐惧和绝望,暧昧暖融融的灯火熄灭,四处映衬着火光和惨白的幽冷色。
两人对望一眼,不说一句话,却默契地皆御剑飞往那里。
墨婳提着裙摆,慌张撞倒绛纱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灯的糊纸和彩绸被火舌舔舐而上,燃烧的木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男子慌不择路逃跑至此,往日花银子想做她裙下之臣,今日却只扫她一眼便匆匆自己逃走。
墨婳呸了声,手撑木板想起身,下一瞬,却有冰冷的黏腻感覆上她的手。
她尖叫一声,转头,一张美艳却无任何颜色的脸贴近了她,女子额间的梅花钿流出了猩红的血,她裂开红唇,笑了笑。
“啼娟!啊啊啊啊!”墨婳疯狂甩手,女子却如跗骨之蛆般贴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法言喻的恶臭腐烂味。
墨婳“呕”了一声,颤抖着声线:“啼娟,我没害你啊,你别找我呀!”
面前啼娟的脸立即开始腐烂,湿溻溻的腐肉带着蛆虫掉在她脸上,脸上霎时火辣辣得疼。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脸!我的脸!”
墨婳崩溃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掌间一片血肉模糊,她不禁心生怨怼,自己引以为傲的脸就这么毁了,她只想冲出去找到袭香杀了她。
如果不是袭香,啼娟便不会死,她也不用遭受这种劫难!
涂抹着鲜红蔻丹的指甲陷入肌肤,墨婳刚想用指甲割下脸上已经腐烂的血肉,眼中倏然映入了照彻黑夜的亮光。
一张黑发皆披,只露出苍白半张脸,全身上下还在滴着水的水鬼歪头看着她。
“鬼……”她喊叫一半,嘴被明黄色的符篆堵住,面前的水鬼撩开了头发,露出一张清明如水,稍显冷淡的脸。
“还好及时堵住了你的嘴,上次险些把我震聋了。”
水鬼揉了揉耳朵,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只形色匆匆道:“你手中的符篆能防妖鬼靠近,你就待在此处别乱跑。”
语毕,她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个形色狼狈的人逃命般跑进了此室,半空中的符篆仍旧亮着,他们各缩了个角落,警惕地望着周围。
墨婳也缩了缩身子,想挡住自己已经腐烂的脸,侧目倏然瞥见砸在地上已经破碎的铜镜片里自己没有一丝伤口的脸。
不可置信摸了摸,心中疑惑。
她的脸怎么没事,难道之前的都是幻觉?
谢朝蘅又将三人送进了贴着符篆,暂时称得上安稳的屋子后,望向疾驰而来的两道剑光,招了招手:“阿漓,祝兄,这里。”
祝蘅泽手中拎着两人,剑上躺着两人,祝漓扶着一个姑娘。
她刚刚本来是想追着袭香的,怎奈那群画皮鬼跑了出来,满院的无灵力之人怎么会是画皮鬼的对手,她便只好停下救人。
恰时刚救几人,祝漓和祝蘅泽便赶了过来,于是三人一起在画皮鬼手下救人。
后来她苦恼因过于恐惧,而跟着他们乱跑,以至于扰乱了他们行动的人,便让他俩继续救人,自己去寻了间屋子,贴上符篆,将救的人都送了进去。
“我们得尽快将画皮鬼灭完,不然等他们跑出媚香坊,后果不堪设想!”祝蘅泽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祝漓拧了拧浸满雨水的衣袖,道,“那袭香姑娘又被妖掳走了,咱们既不知真相,也不知此地除了画皮鬼外还有什么妖?”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谢朝蘅没忘记自己刚刚救了墨婳,而她的一举一动,也在昭示着她知道什么,“跟我进来。”
她刚提步,腰间挂的坤心倏然溢出亮光,她脚步顿住,看向其他两人,他们的坤心也同样如此。
“这是……”祝漓碰了碰坤心,肯定道,“悬赏令!”
鸾鸟鸣声起,金光散开,夜空中浮现了一道百寸左右的悬赏令。
大岛山南处欢水郡,惊现有境大妖,携带半神灵气,方圆万里外的地阙等级以上捉妖师速去。
落款,封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