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围栏旁边低头往下看,却看到底下的场景极速变换,慢慢地,手中扶着的围栏也在变换,她慌忙松了手,可塔也在变换。
她正茫然又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她又在禅室内睁开了双眼。
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道长就在对面,面前的香刚好燃尽最后一截。
“两刻钟。”道长道。
她精神错乱,再次闭眼睁眼。
看着面前慈祥的道长,麻木道:“师父。”
“嗯……”道长轻应。
她屏住了呼吸,呼吸全都卡在了喉咙处,她尽可能平静地回道:“师父,我出来了。”
道长什么也没说,起身拿了金疮药,递给她道:“去后山找人吧。”
“嗯。”傅彩霞什么也没说,接过金疮药,快速跑了出去,精神极致地紧绷着。
刚至后山空地,便见那熟悉的身影在练剑,额头上泌着汗,想来是练了有一会儿了。
她不敢松口中的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哥?”她试探着唤道。
“霞儿。”陆砚尘看到来人,转手收剑,“今日如何?有没有受伤?”
“你的剑法?”傅彩霞又问道。
“今日也有提升。”陆砚尘道。
傅彩霞闻言才将胸腔中的那口气呼出,眼眸中荡起微波,身子有些发软。
“怎么了?怎么是这样的神情?”陆砚尘看着她道。
“没,没事……”傅彩霞快速调整自己不大平稳的呼吸。
陆砚尘靠近她,因为身量高大,摸上她的头,让人有种可靠的依赖感。
“哥,”她眼眶有些湿润。
“嗯。”
“你要一直陪着我。”
“嗯,自然。”陆砚尘走近帮她拭泪,“阵法中看到什么了?怎么哭了?”
傅彩霞缓了口气,苦涩笑道:“看到了你。”
陆砚尘道:“哦?我做了什么?”
傅彩霞道:“你是一个商贩,免费给我做了一个糍粑糖糕。”
“是吗?”陆砚尘惊喜,又问,“好吃吗?”
“好吃,”傅彩霞忙点头,“好吃。”
糍粑糖糕是南方的吃食,愉都没有,陆砚尘也不会做,他默默地将这东西记在了心中,等日后下了香泥山,便亲自做给她吃。
缓下情绪,傅彩霞转言道:“哥,再同我比一次剑吧。我好像领悟到木式剑法的关窍了。”
“好。”陆砚尘去一旁拾了木棍递给她。
两人一棍一剑,再次立在后山,剑拔弩张。
生长、生发、舒畅……傅彩霞闭眼感悟剑意,木式剑法于她而言像是一棵倔强的冬草于破壁之中蜿蜒生出,倔强狠厉,柔和从容,一招一式融入血脉。
木式剑法重不在柔,在乎倔强蓬勃,是生机盎然的景象,在乎狠,心狠手辣的狠,是认准之后蓬勃向上的「一线生机」。
抬手,出剑。
见剑尖而不避,知锋芒而转和,阴阳五行,木式剑法,剑人合一。
傅彩霞搅棍出手,陆砚尘斜劈拉开,傅彩霞快进一步藏头平扫,接抹刀势,陆砚尘弯腰躲避接抬腿躲避,再蹲身后退,立马给出藏刀刺,傅彩霞一棍劈开,接着两人左右横扫对剑/棍,分分合合。
傅彩霞侧身收棍,再以仙人指路直刺陆砚尘胸口,陆砚尘连忙后退,以铁剑绕棍,侧身躲过棍尖,直到她握棍处,向外横拉,木棍随着剑刃的后退被拉出木屑。
傅彩霞松手丢棍,另一只手接起,而后下腰躲过横扫,快进几步越过陆砚尘,再来一招回头望月,陆砚尘并未转身,背对傅彩霞接棍,傅彩霞被一剑击退,而后再次步步紧逼。
陆砚尘转身的同时手中转剑,手握剑柄,直打傅彩霞手腕,傅彩霞立马后退,并不接招。没退几步,立马止住,避免后摇,紧接跟上,陆砚尘再次出剑猛接一招,震的傅彩霞握棍的手发麻,而后自背后将剑从这只手转到另一只手,从剑柄换为了剑尖朝前直冲咽喉。
眼看剑尖就要插入傅彩霞的喉间,她丝毫不避,陆砚尘震惊收剑,已经来不及了,但傅彩霞似乎是算准了似的,离喉一瞬优美避开。
“噔——”一根竹棍将陆砚尘的铁剑打得发颤,再次用木棍打向了他的铁剑。木棍噼啪断成了两截。
至此,领悟了木式剑法的诀窍。此谓 「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砚尘立马从惊吓中回神,欣喜地睁大了眼睛,“霞儿,到底在师父的阵中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她眼神盯着陆砚尘,“用命爱我的人。”
陆砚尘不知道她阵法中经历了什么,自然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可傅彩霞心中明白,今日阵法中,‘陆砚尘’两次做「生门」,两次出生门的契机都是‘陆砚尘’的死。
阵中的人,无论是真是假,他们全都保有现实世界一样的思想和智慧,并不是行尸走肉。
所以,无论是第一个阵还是阵中阵,陆砚尘为她的选择去死都是心甘情愿的,这是道长阵法中的‘人物’的主观思想,尽管他们并不清楚眼前的傅彩霞是谁。
第一个阵,亲手杀死‘哥哥’已经不易,若是往复循环,自己要一次又一次的杀死自己身边重要的人来向阵外的道长证明她傅彩霞有绝对的理智和大局观,她做不到……
不出「生门」,便等「死门」,可惜,阵中的人是陆砚尘,若他自己是“生门”,何须傅彩霞亲自动手。
傅彩霞的泪涌了半眶,嘴角挂上了笑。
“手麻了吗?”陆砚尘转手收了剑来看傅彩霞的手。
傅彩霞笑着摇摇头。
……
五个月后。
傅彩霞也换了铁剑,对于阵法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两人的五行剑法也都突飞猛进,当然,这也离不开师傅们的地狱式教导。
两人也不负一木师傅的所托,没日没夜的苦修,很快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剑道。
傅彩霞修「木」、陆砚尘修「金」。
若说突飞猛进,这一路也并不顺畅,于傅彩霞而言,简直是披荆斩棘。
她金枝玉叶、细皮嫩肉的,力量感极差,一沙师父要求她腰间挂上铁石再悬上细枝是常有的事,不仅如此,一沙师傅甚至不允许那枝树枝折断,不光要承受力量,还要平衡力量。
像这样的训练只是毛毛雨,一沙师傅最是不近人情,更何况,好事成双双双双,像这样的师傅,还有四位。
傅彩霞死命尝试,时刻都不敢放松,胳膊脱臼,脊椎折断,双腿失知觉,肌肉撕裂……根本数不清身上哪里没坏过。
老天——感觉每天睁眼就已经死去了。
陆砚尘比她强些,受的罪也少不了多少,若说木式剑法柔和为主,那他主修的金式剑法就是嗜血狂徒,深悟此道的往往遭受的是精神折磨,受伤不在表面,而是心灵中、精神上承载的巨大嗜杀锋芒。
这几个月,二人每日都过着水深火热的训练日常。也因操控不当,身上受了不知多少剑伤,新伤压旧伤,伤伤不一样。
可他们自知上山的使命和责任,也知道下山之后的凶险远非他们能想象,只能一次又一次咬牙坚持,互相心疼,互相安抚。
也好在道长有仙丹妙药,能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在濒死边缘存活。也让他们在这香泥山上死了生,生了死……
*
腊月了,马上就是傅彩霞的生辰了,是真正满十五岁的日子。
今日他们坐在后山的草地上,傅彩霞的心中空落落的,或许是有些惦念爹娘吧,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
晚间的风吹拂着二人,他们,似乎变了模样,似乎又还没有变换模样。
清风吹动,那条红发带还在身后飘着。
“霞儿。”陆砚尘轻唤。
“嗯。”傅彩霞轻答。
“马上就要及笄了?可有想要的?”
“嗯……”傅彩霞仔细思虑了一番道:“没有。”
“哥哥,生辰还有你陪着我,这就够了。”
“这算什么想要的,我本就会一直陪着你。”
傅彩霞冲他笑了笑:“那我就更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天底下还有谁比我吉利?愿望追着我跑。”
陆砚尘捋了捋她的红发带,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就是想碰一碰。
“那别的呢?真的没有什么愿望吗?”
傅彩霞情绪不大高涨的说:“我想要的太大,太多,我不敢再给自己求愿,也不敢再要什么,我怕要多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向陆砚尘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如今你陪着我,这就够了。”
“嗯。”陆砚尘也注视着她的眼睛,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
生辰前夕,辰时,傅彩霞再到禅房入阵。
阵法中,是愉都繁华的景象,好像那日的状元游街,好热闹……
垂髫耄耋,炊烟热灶,四下祥和,天下皆安。
不知如今现实中的愉都是哪副光景?朝堂之上如何了?皇上如何了?百姓如何了?傅彩霞触景生情。
她掏出钱袋子在那条街道上买了个热包子,这个卖包子的老伯,跟愉都商铺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虚实真假,万物阴阳,她暗叹了口气,镜花水月啊。
跟着记忆中的索引,她来到了那个曾经和哥哥被欺负的老伯家中,不知道那位传尸病的小儿如今如何了?
推开门,走进去。
堂屋传来低低的诵经声,循着声音找去。只见堂屋正厅,一个老妇人正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诵经。她的音调听着真诚、恳切,是位忠诚的信徒。
傅彩霞朝着神像看去,那摆放神像的神龛上漆不是那么的均匀,颜色有深有浅,形状也不是那么板正。不像是专业木工的手笔,当是主人家自己雕琢的。
再看里面的神像,能看得出不是很大。但傅彩霞仍是看不清楚神像的样子,只能瞧见一团光晕,越看越模糊,同城隍庙中的情形无差。多看一会儿甚至会感到头晕,她赶忙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阵法中的神像也看不清楚吗?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神像?
老婆婆太过专心,这时才注意到身后站了人。放下了合十的手掌,抬头问道:“姑娘,你找谁啊?”
“我找……”傅彩霞的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老伯和那位小儿的姓名,只能道,“婆婆可有孙儿患传尸病?”
老婆双手支着蒲团艰难起身疑惑道:“姑娘认得我的孙儿?”
“两年前曾见过,他可还好?”
婆婆又转身对着神龛连连作揖,眼中噙泪:“神明慈悲,如今安好。”
与神明何干?若这世上真有神明,百姓的苦难她怎么一分也看不到?她在心中暗暗地蔑视着婆婆日夜跪拜的神明。
“我能见一下老伯和您的孙儿吗?”她道。
“好,姑娘随我来。”
老婆婆在前面为她引路,一走一跛。裤腿的膝盖处更是被磨得发光,补丁添了一个又一个。
“婆婆,您的腿?”傅彩霞问道。
婆婆脸上挂上慈祥和蔼的笑,“为我孙儿,诚心求神。”
“求神?”傅彩霞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跟着她出了堂屋到东屋去。
东屋内,一个病小孩儿躺在榻上,好似长高了不少。穿着发白的里衣,孱弱地靠在床头。观其胸口的皮肤,身上的水泡当是消了吧。只剩下一些消过水泡的淤黑。
老伯坐在床边木凳上,正一口一口地喂着米粥。但那小儿喝两口就要咳半天,一碗米粥不知要多久才能喂完。
“老头子。”婆婆轻声喊。
老伯转过身来,看到傅彩霞,看向婆婆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是……”
她正准备开口介绍自己,可又想到这只是阵法,这里面的人根本不认得自己,那该怎么介绍?又为何到这里来?
她是一个外来人,也不属于这阵中的任何地方。思虑后开口道:“我自天外来,为九天神明,特来此渡化,佑你家宅平安,万苦释然。”
两位老人家闻言立马肃穆起来,老伯立马放下了米粥,同老婆婆一同跪了下来,感恩戴德地冲着傅彩霞磕头,眼中尽是感动的泪水:“多谢神明庇佑,多谢神明庇佑……”
“……”傅彩霞见此情形,愣在了原地。这阵中人虽是假的。可自己入了这么多次阵,知晓他们的思想都是真实的人才有的思想,为何会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
她尴尬地扶起她们,既然如此,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她走到榻上那个孱弱的小孩子身旁,轻声说道:“生来如此,非你之错。今日神明和你缔约,他日你身好之时,我再来见你。”
小童像信仰似的看着她,张口要说些什么,常年咳嗽坏了声带,嗓子中呜呜呀呀扯出几声很难听的调子,可两年前他还说得出完整的话,不是说如今安好吗?
她心中不适,又转身盘问婆婆的腿。
她说,这是她隔几日便从家中出发,三步一叩拜,穿过一千五百台阶,上神庙为孙儿祈福,就这么坚持了整整七年……
任谁看不出,照这样下去,这小孩儿没什么活头了,这算什么一切安好?而面前这位老人所跪拜的神明又在何处?她紧紧握着拳头,有种立马将神庙砸了的冲动。
可她们信神佛保佑,诚心求神之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这是他们心中最后的惦念和期许。因为心中之爱,他们成为神明最忠诚的信徒。
傅彩霞想起外面的豆腐车,转移了话题道:“如今豆腐好卖吗?”
“神明庇佑,好卖,好卖。”
若是好卖,这么疼爱的孙儿,米粥之中,为何白水居多啊……她看着两位老人,不想再聊下去了。
毕竟,只是阵法而已……
她朝两位老人辞行,临走时,将自己的荷包挂在了大门里侧的门闩上,尽管里头没多少银子,尽管,是假的。
出了门,走在街上,认真地观察着生门、死门。但这次的阵法很奇怪,她没察觉到生门,也没察觉到死门。不知是道长提升了难度,还是自己因为什么受了干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自己家中。她进了门,径直往里走,看到娘亲、爹爹、哥哥傅敬亭和哥哥陆砚尘。小核儿也站在一侧。膳房中,她们正说说笑笑地谈论着什么。
哥哥和哥哥?他们怎会?怎么会?
傅彩霞忍着满心的诧异走过去,便听傅诩瑾彷若平常地开口道:“霞儿,怎么才回来啊,快坐下吃饭。”
看着眼前阖家欢乐的场景,她瞬间感觉喉间发紧,喘不过气来,眼眶中不知道是什么泛上来,叫她逐渐看不清东西。
她愣在原地,迟迟不动弹,傅敬亭过来牵她,还给她擦了擦泪,笑道:“好妹妹,这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还没用饭倒哭上了。”
“哥哥。”她坐到位子上,看看傅敬亭又看向陆砚尘,“哥……”
陆砚尘也笑吟吟地给她夹了一块肉:“小姐去哪里玩了,怎么也不带上哥哥,明日就是及笄礼了,今日不要再累着。”
傅彩霞眼中的泪滑落:“及笄?腊月初八了吗?”
“呵呵……”顾汀兰也笑得开心,“娘早就给霞儿选好了字,早早便封在喜盘中了,明日我的丫头就是大姑娘了。”
“娘……”傅彩霞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周围的人,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她就着泪水大口地吃着桌上的饭菜。
“哈哈哈,慢些吃,我的傻丫头。”傅诩瑾看着狼吞虎咽的傅彩霞道。
“嗯。”她朦胧着眼睛,酸涩着嗓子又抬头看向顾汀兰问道,“娘给我选了什么字?”
此话一出,一大家子哄堂大笑。
“小姐,”小核儿笑弯了腰,“明日才及笄呢今日便问了字,像什么话。”
傅彩霞跟着苦笑,可这些都是假的啊,她比谁都更清楚现在只是一个阵法。她等不到明日,也看不到娘亲为她选的字。
正沉溺在氛围中,周遭的场景陡然消失,瞬间变成一片苍茫。
再睁眼,她已经坐在了禅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