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黄粱一梦,出阵时她的睫毛睫毛还湿润着。
待回过神来,她喘了口气,咽下情绪,十分平静的问道长:“师父,这次为何我寻不到生门?”
道长笑道:“此阵,处处都是生门。”
“生阵?”傅彩霞错愕,习惯了找生死门,简单的「生阵」,她居然忘了。
“嗯——”道长点了点头。
傅彩霞垂眸,回想阵中的情景,终于问出了那个她心中觉得荒诞不羁的问题:“师父,这世间当真有神明吗?”
道长并未答话。
“那,师父所求的道是什么?”她又问道。
道长道:“是五湖生灵,是天下皆安。”
什么?傅彩霞不曾预料到这个回答。像师父这样的人,本不是已该超脱凡尘,不念俗世了吗?他也在这尘世中有牵绊吗?
半晌,她抬眸道:“我知道了,多谢师父。”
离开禅室,她看着手中铁剑,惦念起遥遥愉都。心中百感交集。
她抬头看着天,喃喃道:“快些吧……快些吧……”
香泥山第一年,冬,腊月初八,傅彩霞的生辰,也本应是她15岁的及笄礼。
今日轮到一钰师傅在教习金式剑法,同往常没有不同,却同阵法中大相径庭,没有一家团圆,哥哥和哥哥也不可能同时存在,如今更是远离愉都。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的向来不值得留恋,她从不奢求不敢求之事,阵中的情景,她早早地就忘了。
沉降、肃杀、收敛……两人都在品味心法,尝试着与剑意合一,奔波在自己选的这条路上。
辰时到,她照常赶往禅师入阵,却被师傅们吩咐去了主神殿前。
道长站在道观中的主神殿香鼎之前,五位师傅也立在一旁,道长手中拿着拂尘,面前还摆放了一坛水,其中还有燃尽的香灰,香鼎中的三柱高香燃着,释放出浓浓的香火味道。
自他们入山以来,便不曾见到这三柱高香断过,但也从不知是何人供奉。
两人不明所以的看着道长和几位师傅,不知这是何意,或者又有什么考验?
这时,听道长严肃开口道:“彩霞本是俗尘中人,今日笄礼,便在观中举行,如何?”
她看着道长,本就没有奢想能办笄礼,办不办,在哪办,于她而言,都无所谓,便乖乖点头。
道长看向傅彩霞,又道:“从前你名为我取,今你字由我赐。你可愿意?”
傅彩霞又回忆起阵中母亲取的那个字,心中有些堵堵的。及笄,本应母亲取字的,但她也不知何时能下山了。
又想到这镜花水月的东西!她赶紧晃了晃脑袋。
清醒过来,她看向道长,道:“好,多谢师父。”
她行道家礼仪,跪下等着授字。
道长仙风道骨,用拂尘沾香灰水轻洒在她身上,道:“有女傅氏彩霞,今授字「向沅」,寓意沅芷汀兰,破寒向日。”
道长又接过一木手中的红纸,递给了傅彩霞,上面用黑墨大大的写着「向沅」二字。
傅彩霞接过红纸,磕头后,道:“谢师父赐字”
因已经在族谱中除了姓名,并无宗亲,又因‘绫罗绸缎皆可抛,从此不再配钗环。’她便还是简简单单的系着她的红发带。
说是肃穆,这及笄礼又办的十分粗糙。说是粗糙,可这及笄礼又看着蛮肃穆的……
一木缓缓走至她面前,扶她起身,并递上了自己那把宝剑,道:“此剑作为及笄礼赠与傅姑娘。”
傅彩霞看着眼前宝剑,那剑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升达华发,触之可感万物生,感之又冰冷又倔强蓬勃。
如此宝剑傅彩霞不敢伸手去接,诧异道:“宝剑与魂灵相契合,师傅的剑怎可赠我?”
闻言,一木笑道:“傅姑娘,伸手拿。”
傅彩霞慢慢伸手摸上了一木的剑,霎时,剑体发光,出现幻影,剑上藤萝攀延,朵朵生花,枝桠蔓延之下,还依旧可见寒梅的影子。
“梅花……?”她抬头看向一木,“这剑……”
一木道:“这是你的剑。”
“嗯?”她又看向其他师傅。
“你想试试其他宝剑?”一木问道。
“嗯。”傅彩霞道,她想知道其他宝剑能看到什么,为何一木的剑会与她相契?
“去吧。”一木道。
“嗯。”她抬步走至一钰师傅面前。
一钰师傅举起了剑。
她伸手去摸,想试着与剑气融合。
刚触碰到,一钰的剑散发出肃杀之气,使她的指尖破开了一道小口子。
“霞儿!”一旁观礼的陆砚尘一紧张
“没事。”傅彩霞朝她浅笑着点了点头。
伤口不怎么疼,血液滴落在剑上,剑又收起了肃杀之气,还透露出一些害怕,有些……无措的?可爱?
“这……?”傅彩霞抬头看着一钰。
“这不是你的剑。”一钰道。
“嗯。”
她接着又挨个去摸其他三位师傅的剑,其他三支宝剑倒是没一钰的剑那样有那么多小心思,但明显都在她触摸上时显得很激动。
这是?傅彩霞的眼神有些呆滞的疑惑。
其他三位师傅都对她笑:“傅姑娘,这不是你的剑。”
也确实,除了一木那把剑,其他的都没出现她能看到的那些幻影。
“傅姑娘,剑意自有抉择,这把是你的剑,可敢拿了?”一木在她身后说道。
傅彩霞转身,在与道长、陆砚尘对视过一眼后,心中欢喜。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澎湃,接过了一木的剑,道:“多谢一木师傅。”
一木笑道:“不必谢我,本该如此。”
傅彩霞看着手中的剑,又看到手中的那张红纸黑字。
傅彩霞,字向沅。
彩霞、向沅。上天下渊,皆是自然吉像,彩霞为天边吉兆,向沅为深渊吉兆。是上天入地的吉像。
从此,她有了字,这把剑有了新的主人,傅彩霞为它取了名字「寒梅」。
虽然这及笄礼办的草率,但她此刻也已心满意足,得意地看向陆砚尘,冲他欣喜甜笑。
他也冲着她乐。
“生辰喜乐,往后无忧。向沅。”
两人对视,心中暖流穿过,岁岁年年,千言万语,皆无法比拟心中之欢。
……
白日的喧嚣过去,晚间,陆砚尘又神神秘秘地将傅彩霞带回了主神殿。
进入大殿,他点燃了里面的所有烛火,神堂大殿随着燃起来的一盏盏烛明亮起来,温暖起来。
陆砚尘有私心,在这异乡,他想单独为霞儿过及笄。
昏黄的火苗照着空空如也的神台,傅彩霞不明所以,问道:“这是?”
陆砚尘道:“从前有个传说,我娘讲给我的。”
“嗯?”傅彩霞侧头等待。
“是一个有关于明灯的传说,”陆砚尘道,“道观、寺庙,每个神殿都有许多烛火。”
“它们为神殿明,也似神明的神光,据说,这庙中烛火也承载了些许神像的法力,燃得越久的法力越强,有的甚至燃成了「长明灯」,生生世世留存神殿,守着神像。”
傅彩霞认真听着。
“正巧这观中没有神像,却满殿烛火,今日你生辰,我便想带你来这神殿中,对这满殿神灯祈一个愿。”
傅彩霞有些恍然,她看着这满殿烛火温和的映在哥哥脸上,她不信神佛,只靠自己。
万事万物的规则,要收获就要代价。关于许愿结果,倒不如计划过程。
她构思着前途,预测着结果,不扫兴的双手叠抱,置于胸前,作祈福状,缓缓阖目,祈愿道:“小女傅彩霞向神灯祈愿,唯愿……”
她停滞了半晌,终于道:“唯愿众生和乐,天下皆安。”
许完,她闭眼了好久,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为何不为自己祈愿?”陆砚尘道。
“仅此一个,已经足够了,此愿若成,死生不怨。”
“嘘,”陆砚尘上前两步,忙轻覆住了她的嘴,“生不愿,不许说死。”
她笑了笑,拉下陆砚尘的手,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哥哥,我许愿的众生,你也在其中。”
陆砚尘也笑了笑:“落雁南飞,不忘回头路,你记得我,我知道。”
傅彩霞看着他,心中浮光微动:“你不知道。”
陆砚尘怔然一瞬,此刻他不觉得他能读懂傅彩霞的内心。
傅彩霞道:“哥哥,有些话,你问了,我就说是。”
陆砚尘“愚笨”,听不懂,他伸手朝后捋了捋她的红发带,“霞儿,我也有笄礼赠你。”
“不过现在送不得,等日后给你,你先记着。”
“日后?”傅彩霞歪了歪脑袋。
“嗯,等终局既定,我再给你。”陆砚尘道。
“为何?”傅彩霞道。
“因为那时候,你的大道才不需要它。”他的手从红发带上捋下。
他这样说,傅彩霞已经猜到了他要送什么,约莫是一个簪子吧。
“好,那你不要忘了,一定要给我。”傅彩霞道。
“嗯。”陆砚尘笑着看她,“答应你的,都不会忘。现在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欠你一份礼物。”
傅彩霞点了点头,说了句:“哥哥,及笄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吧。”陆砚尘道。
“为何重要?”傅彩霞道。
“因为日后就可以……”陆砚尘的话没说下去。
“可以什么?”傅彩霞柔和的看着他。
可以谈婚论嫁,可以寻觅良缘。
陆砚尘沉默不语。
“哥,等我吧,好吗?”傅彩霞道。
“嗯。”陆砚尘道。
一年后……
道长开始传授傅彩霞棋艺。
禅室中也摆起了棋盘。两人相对而坐,傅彩霞凝眉看着棋盘,道长云淡风轻。
傅彩霞手中握着白子,目视棋盘,久久无法落子。
良久,道长开口道:“必要之时,可创弃子,不妨多让几子试试。”
“弃子……”傅彩霞跟着道长的思路口中喃喃。
道长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心不狠,则满盘皆输,棋子而已,不必同情,结局才是最重要的。”
“‘心不狠’、‘同情’”傅彩霞抬头看道长,“‘棋子而已’”
傅彩霞低头继续观察着棋盘上步步紧逼的棋局,感觉无比的熟悉。
黑子走一步算百步。完全不给白子考虑的余地。黑子走一步,白子就只能一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永远在被黑子拿捏,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下棋,只能跟棋。
这样即便是下下去,也是在苟延吊命,根本赢不了。
良久,她也没想出该往哪里下,只下了没多久,她就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掏空了,比练剑还累。遂道:“师父,我认输了。”
“嗯,”道长也将手中黑子放入了棋盒中,仍旧是慈爱的笑道,“回去吧。”
临走时,她抬头问道长:“师父,这是棋吗?”
道长笑了笑,并未答话。
近日的阵法,常常是领兵打仗,只有打了胜仗才能出生门,打了败仗,就会直接触发死门,每次,都在傅彩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痛不欲生的时候,道长都会进入阵法中把她拉出来。
虽然无论在阵法中打几年,都是两柱香时间,但她阵法中经年累月受的伤都是真的,因而她对阵中所经历的事情的感受并不假。
道长下棋总是暗暗下成阵法中的战局,傅彩霞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道长在领着她复盘,每颗棋子都代表了很多人。
可道长却说——可创弃子。
傅彩霞无奈地笑了笑,苦涩问道:“是不是我一定得学会?”
道长仍旧浅笑,还是没答话。
“嗯,我知道了师父,徒儿告退。”
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出门后,她到藏书阁翻找了许多有关棋局的书带回卧房研究,双书同读,左手是兵书,右手是棋局。
后来就放下了兵书,只看棋书。因为她日日跟着道长学棋,发现这些棋子不只是可用用在‘兵’上,而适用于所有‘东西’,包括人。
白日练武,晚间读书,每晚都秉烛到深夜。道观中的藏书浩瀚无边,她也掌握了许多技能知识。
久而久之,陆砚尘发现她房中每晚都亮着灯,便开始日日同她一起学习。每逢傅彩霞学棋回来,他便与傅彩霞一起复盘和道长的棋局,一起研究破阵之法。
陆砚尘看不懂这些,他感觉自己也没必要看懂,只是陪伴,但霞儿读起书来太刻苦了,自己在一旁困得不行,就稍稍在桌子上趴一会儿。
他一睡着,霞儿就将烛台往旁边挪一挪,避免烛光扰了哥哥清梦。
虽然每天两个人身上都受各种不同的伤,但能坚持着读书的时候他们都不在意。
受伤太严重坚持不了时,两个小孩儿就忍着疼互相抹药。
陆砚尘还好,傅彩霞除了受五位师傅训练的伤外,还要受阵中的伤,有时候伤的实在是太严重了,要陆砚尘去将她抱回来。
受不了了,就抱着陆砚尘哭,哭睡着了就舒服些,等好一些再重复,日复一日。
陆砚尘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在两人日复一日的坚持下,各方面技艺都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下棋这个事儿嘛,傅彩霞从来没下赢过道长,陆砚尘也没下赢过傅彩霞。
没办法,一物降一物吧?
……
香泥山第三年,秋,八月十五,陆砚尘二十岁的冠礼。主神殿前摆设如旧,道长同上次那样为他赐字,洒水。
同样庄重道:“陆姓砚尘,今授字「允川」,寓意允心天地,海纳百川。”
一钰师傅端着的盘子中放着一盏精美的冠和一张红纸黑墨写着的大大的「允川」字样。
道长自盘子中取出冠和束簪,缓步上前要给陆砚尘带上。
那手却突然被陆砚尘止在了半空。
他神色有些不对的唤道:“师父。”
“怎么了?”道长问道。
“师父,我不想戴冠。”
道长蹙眉:“为何?”
陆砚尘眼神不安地动了动,道:“我,我娘……”
“嗯?”道长依旧仙风道骨地等着他。
“师父,我本不该活到现在这个年岁。”陆砚尘低声对道长道,“我……”
道长恢复了慈眉善目,坦然地笑了两声,没追问:“那便不戴了,散着也好。”
“多谢师父。”陆砚尘给道长磕了个头。
道长转身将冠和簪子又放到了盘子中,拿起了那张字递给了陆砚尘。
陆砚尘接字拜谢。
傅彩霞疑惑地看着道长将冠又放回了盘子中,不知道哥哥同师父说了什么,但她看得出哥哥有意瞒她,便什么都没有问。
陆砚尘起身,一钰师傅走来赠剑:“陆公子,试剑。”
他有些错愕,说实在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赠剑,但仔细想想自己的能力,也觉得自己配得。
只是这把剑,是三年前伤了霞儿的那把剑。
陆砚尘伸手触摸那把剑,那剑通体泛起金光,锐利的气息仿佛多看两眼都要将人撕碎。
这把剑的剑气幻影充斥着一股嗜杀,嗜血的意味,沉降、肃杀、收敛的剑决在这把剑上体会了个完全,叫人害怕,陆砚尘眼前的幻影中,也全是枯树、乌鸦、冰川、鲜血。
猛一瞬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被触及道,让他胸口起伏,不敢呼吸。
“是你的剑,接剑吧,陆公子。”一钰一句话将他叫回了神。
陆砚尘接过剑,赶忙闭上了眼睛,消化、掩盖方才的情绪:“多谢一钰师傅。”
从此,陆砚尘也真正成人,有了自己的字,这把剑也有了名字,名唤「守心」。
陆砚尘,字允川。允川,允川。如此磅礴的名字,倒显得砚尘小家子气了。
而砚尘的这个名字,来历也不怎么好。
陆砚尘的爹爹是一名连年不中的考生,觉得自己璞玉蒙尘,金埋黄沙,在最觉自己一身才华无人赏识之时,迎来了陆砚尘的降生。
科考无望,笔砚生尘,陆砚尘也因此得名,一辈子背上了别人的抱负。现在,他又同样地背上了傅彩霞的抱负。
这个孩子,从未为自己活过。
好在,他对霞儿,是心甘情愿的。
而霞儿在弱冠这天赠他一枝未开的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