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于这条河,这条河也属于我。
我在这条河里生活了多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造物主跟我说:“你世世为鱼,也该腻了吧,去跃龙门吧,你该去人间游历一番,体验一世人类的生活。”
我并没有觉得腻,因为我的脑容量太小了,记不住太多东西,也没有复杂的感情,我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在河里游来游去就是我日复一日的内容。
可是我觉得我该去看看人世间。
我在无数人的梦里穿梭,寻找着我的有缘人。
在她们的梦里,有时我是龙,有时我是蜘蛛,有时,我是悬在空中的太阳,有时,我是挂在树上的苹果。
但那些都不属于我,我的意识无法和那些物体结合,只能短暂停留。
只有在她的梦里,我还是我,一条河鱼。
我不知道疲倦的在河里巡游,对遇到的每一个意识说,我找到了我的有缘人,我要去人间看看。
虾类、泥鳅、鹅卵石、水草,你看到的或看不到的,都有可能是意识的载体。
他们有些曾去到过人间几世,有些则和我一样,世世都为同一形态。
一只大着脑袋的河虾跟我说:“龙门真的很难跃过,我经历过一次,淌过河谷的时候就呼吸不了了,我都没看到龙门就掉头回来了,还是做一只虾来得简单啊!”
路过的泥鳅扭动着身子,不屑的说着:“那是你找错有缘人了,只要有缘人找对了,跃门成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我好奇的问道:“是吗,找对有缘人就能成功跃过龙门吗?”
泥鳅得意地看着我:“那当然,我曾在人间游历过,成人是最简单的,难的是成人后的过程,人类的社会秩序真的是太复杂了,我在中年时终于受不了了,找了一栋高楼破坏掉载体,才灰溜溜的跑回来。”
河虾撇撇嘴,“你都成人了,还不历练完,真是浪费机会。”
泥鳅摇摇脑袋,“没办法,我适应不了,你要是想去,自己再去转一圈咯!”
河虾弓着身子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着:“我肯定会再找机会成人的。”
只要找对有缘人,就能轻松成人了。
我记着泥鳅的话,满怀期待的游入河谷,在这里,我要呆九个多月,直到龙门敞开,我便能一跃而出,化身成人。
但是河谷的水很浅,我的脑袋经常会暴露在水面外,让我非常窒息,我好几世被捕鱼者扔到案板上,就是那种感觉。
水里有一根常常的管子,我常常能从那里面找到一些不同于河水的液体,每吸入一些,便感觉身体会膨胀一些,河水便显得更加浅。
我常常翻滚着身体,好让自己的脑袋尽可能的浸没在水里,因为撑到龙门打开,我就可以顺利成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河谷里的水开始变多了,我终于不用再反复翻腾。
我的身体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臀鳍和尾鳍渐渐变成了两条腿,可以灵活踢腾,我的背鳍和腹鳍则变成了两条胳膊,可以自由摆动,我的鱼鳞被软化了,变成乳白色,黏糊糊的粘在身上。
我对这一变化感到既惊喜又害怕。
当然,最令我感到新奇的是,我的听力似乎变得更加灵敏了。
我能听到来自人间的声音!
有时候,是一群人混乱而嘈杂的哄闹,有时候,是一个人温柔的低声轻语。
那些声音隔着河水传到我耳朵里,都被削弱了,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氛围。
随着时间的推移,龙门打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完全褪去了河鱼的形态,以一个正常人类的形状躺在河水里紧张而激动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模糊的“啊……”的声音。
是龙门要开了吗,我立马打起精神。
但是龙门依然紧紧闭着,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河谷的水位开始慢慢下降,我的头,我的身体都暴露在水面上。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我拼命的挣扎着,想让自己头部朝下,尽可能的浸入到水里。
可是水位下降的太快了,龙门依然紧闭着。
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我想到前几世被捕鱼人一刀拍在脑袋上的痛感,在那之后,我都会提前挣脱鱼身,让意识回到河里。
或许这次,也不成了。
我挣脱了那具人类形状的身体,试图往回游。
可是龙门开始开了,越开越快,最后,竟然全部打开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具身体被吸着往龙门前移动,可是我已经和那个载体剥离开了,没有办法再强行寄居。
我焦急的在那具身体边游来游去,寄希望于天降奇迹。
可是没有,那具身体完全没有要重新接纳我的迹象。
外面传来清晰的人声,“哎呀出来了!”
我情急之下向那具身体撞了过去,却跌跌撞撞的进了他的梦里。
我庆幸于自己还和宿主在一起,找机会重新融合还是可以成人的,我又哀叹于只能寄居在宿主的梦里,待梦醒了,才能融合。
这场梦,真的好长啊!
和在其他人的梦里不同,在宿主的梦里,我既是意识,又是载体,而宿主则因为缺少了意识,梦里一片漆黑。
我被困在漆黑里,动弹不得。
每隔一段时间,便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可是明明我都没有载体,我不知道那种痛觉到底来自哪里。
时间好漫长啊。
好黑啊。
好孤独啊。
我第一次有了悲凉的情愫,我周围是大片大片的虚无,那种虚无从空间上和时间上都没有尽头。
我逃不掉。
一开始,我责备自己不该轻易和宿主剥离,否则我现在就已经成人了,能在人类世界里自由行走。
可是无边的黑,它渐渐吞噬了我对人间的所有向往。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定要成人,如果龙门开的那一刻我义无反顾的返回去,我还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梦好像开始慢慢醒了。
我偶尔能听到来自人间的争吵,那种夹杂着愤怒、失望和痛苦的氛围像一卷卷稻草,把我捆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梦里开始有了别的东西,哭声和眼泪。
宿主没有意识,是没有情感的,但是他在梦里哭了,完全是出于生理性难过。
我知道我快要成人了,可是我已经没有期待了。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宿主醒了,我也醒了。
我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