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刚踏入阁内，《牡丹亭》的曲调便绕于耳侧，清丽透亮的嗓音确实如同莺燕般，宋祇虽然不喜欢看戏但是戏曲没少听过，这一听却也是听得一下怔了神。
他跟着关途寻着座位，一步步听着婉转的歌声越来越近，他不知为什么感觉心中打起了鼓，莫名的紧张油然而生。
关途买的的是离戏台不远的座位，没有正对舞台但是是戏台上的人一眼就可以望见的位置。
台上的苏子卿一看来了几个老熟客和一个新面孔，便微微朝那笑了笑，嗓音也愈加动听。
对他来说，让一个新客人变成未来的熟客是他的工作。
关途见宋祇呆呆地站着，便拍拍他示意他坐下，压声朝他说道：“听呆了？就说这苏小娘子唱戏好听吧？看来以后海棠阁又要添一常客了。”
宋祇只是点头笑笑，眼神却并未看关途。
关途也不在意，瞟了一眼便转头看戏，心里却冒着嘀咕，见过爱看戏的没见过这么爱的，感觉眼睛都黏在了戏台子上。
宋祇看着台上的青衣挥着袖摆，眼波流转但不停留在任何一个客人身上。苏子卿身上浅浅的绿色一摆一摇，宋祇便觉得自己也开始做起了“游园惊梦”，看见了满园春色。
他是入迷的，沉沦的，却不只是因为这台戏的。
这个角儿的脸他是熟悉的，他不敢确定，但是心里又很笃定。
他看着台上那双情意缠绵的眼眸，眼神愈发坚定，他在脑内打着谱子，喃喃念着一句话。
我们，终于再见了。
一台戏罢，散场的人流伴着不断的掌声，宋祇隔着人群看着台上鞠躬的苏子卿，第一次觉得一台戏结束得太早。
眼看角色陆续退场，苏子卿也走向了幕后，宋祇匆匆和关途说了句要去解个手便奔向了戏台后。
戏台后比宋祇想象的热闹，练戏的，对词的，拉二胡的，弹琵琶的，化妆的，卸妆的，长衫的赶着讲词，霓裳的摆着裙摆，大龙蟒袍的咿呀着戏腔......
宋祇挤着人，来回望着，寻找那一抹青色。
“先生！无关人员不得入内，这是戏员们休息的地方。”一个脸上还浓妆艳抹的男人拦住了宋祇，看上去是下台还未来得及卸妆的人。
宋祇弯腰躬了躬身：“抱歉，我是想找个人，苏......你们苏青衣在吗？”
“找我？”
宋祇闻声抬眸，看见身侧探出一抹浅淡的青，染着乌亮的黑。
苏子卿从一旁探出身，看见宋祇后挑了挑眉，垂眸似是想了什么，随即便对一旁的小生招了招手：“允之你去歇息吧，我来招呼一下咱们的客人。”苏子卿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眼下划过一抹狡黠。
许允之看看两个人也摸不着头脑，想着师兄明明从来不接待客人，但也只是答应后便离开了。
苏子卿委身对宋祇低头笑了笑，上扬的眼角都带着坏意。他挥了挥尚未脱下的长袖，和宋祇说话的语气中满是娇媚：“先生随我这边来。”
宋祇看着苏子卿那客套的笑意只觉得陌生，一边跟着那轻盈的背影走动一边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犹豫之下他还是开了口：“你.......还记得我吗？”
面前的背影似乎微愣了一下，但随即就传来轻轻的笑声：“先生搭讪的技巧有些拙劣了。”
苏子卿扭头一笑，笑里尽是爽朗和调笑，但宋祇总觉得他好像紧张了。
他看苏子卿推开了门，门内的房间不大但算宽敞，布局很简单，单放着一张梳妆台，台旁就是唱戏的衣服，各式的戏服挂了一排，还摆了些道具摞在角落，另一侧就是个屏风，遮了一小块地方。看上去像梳妆休息的地方。
宋祇其实有些不确定了，苏子卿的气质眼神确实和他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分别了那么多年，他又怎么能保证他一定是这样的容貌呢，更何况他还画着浓艳的妆。
但是他心里似乎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没有认错，他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他盯着苏子卿的脸，试图将他与脑中的身影再次重合起来。
他看苏子卿只是淡然一笑，语气中除了不屑还有一线挑逗：“先生，我记得我的每一位客人，我可以确定，你是我们海棠阁的新客。”他伸手挑了一下宋祇的下巴，摩挲了一下他喉结的轮廓。
宋祇皱了皱眉，却没有一点恼怒，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停顿思考了一下，转而换上了一副温和礼貌的笑容：“抱歉，我只是想认识您，看来我还得学学怎么和人搭话。”
他低头表示歉意，抬头再看苏子卿时，却觉得苏子卿的眼神似乎透出了失望的意味。
宋祇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也变得从容起来：“我叫宋祇，字渝鞍。苏小姐怎么称呼？”
苏子卿几乎是一瞬间皱起了眉，瞪圆了眼睛，忽而觉得自己失礼又恢复一副傲然淡漠的样子，眼神也变得勾人起来：“我叫苏......旻橖。初次见面，宋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宋祇的错觉，他总觉得苏子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的。
这个名字和他想的不一样，宋祇是有些失望的，但多个人脉总是没错，他坚信眼前这位“苏旻橖”小姐一定有着很多秘密。
他眯着眼笑起来，像一只讨巧的狐狸。
“苏小姐真是名字和人一样漂亮。”
“谢谢。宋先生夸人的技术也很老套呢。”
“苏小姐有听过苏子卿这个名字吗？他是我的老朋友，很长时间没见了，他也是唱戏的。”
“......没听过。不常见的名字呢。”
宋祇感觉苏子卿有点紧张了，答话时也总是歪了头，躲着眼神，和在舞台上唱戏的演技不同，现在的这种撒谎逃避显得拙劣了。
宋祇心中一动，或许他没有找错人。
宋祇微微一笑：“你们很像，只有一点不同。”
“他是男人。”
苏子卿：“......哈哈，是吗。”
宋祇看苏子卿的脸上露出慌张又有些愤怒的神色，与刚见面时生疏的客套全然不同，不觉浅浅一笑：“耽误苏小姐不少时间，下次再来看苏小姐的戏，下次苏小姐可一定要记得我。”
“当然。宋先生慢走，我就不送了。”苏子卿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过身不看宋祇，慢慢走向梳妆台，宋祇只觉得鼻前飘过一阵好闻的味道，像春日的海棠。
“再会。”
戏院口。
宋祇本想自己离开了那么久，关途和刘椿几个应该已经回去了，毕竟只是偶然遇见的路人。可他刚踏出戏院，便看见关途靠在墙上打着哈欠。
关途不像他肉铺老板的身份，身形修长，年纪看着不大，皮肤倒确实像久晒太阳，是健康的麦色。他的眉毛是不常见的浓厚，给他略显稚气的五官倒是添了一份威严。
关途的身板倒是不单薄，露出来的手臂胳膊上涔出的汗珠反射太阳光亮，倒是很好地显出了肌肉线条。但是他的衣服很讲究，不像平民那种粗麻布衣，材质偏棉，是软而不刺的料子，款式倒是很简单，乍一看就只是最基础的百姓衣服。
关途挠着短头发，有些无聊地跺着脚。
关途见宋祇出来，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玩味的意味，他拍了拍宋祇的后背，语气中满是不怀好意：“二狗你这厕所去的够久啊。拉裤兜子了？”
宋祇在心里白了个白眼，面上却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不动声色地把关途挂在他肩上的手臂丢下，退了两步让出距离：“可能吃坏肚子了，你也知道我们下人吃不上什么好东西，闹肚子是常事了。”
关途眼珠子转了转，挑眉笑了笑：“是吗？我今天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海棠阁的厕所在戏台子后面。”
宋祇：“......”
关途见宋祇不说话，嘲讽似地嗤笑一声，浓眉一扬，把被宋祇甩下的手又搭到了他的肩上，另一手搔了搔自己的短发，语气中满是调笑：“怎么？被苏娘子迷倒了？去后台见面了？”
宋祇只是微笑摇摇头，看不出什么意思，像是拒绝又像是回答。
关途倒也不觉无趣，缩了缩浓厚的眉毛，学起宋祇弯起了眼睛，对着吵嚷的街道笑得爽朗。
他揉了揉眯酸了的眼睛，对宋祇表示了一个安慰的拍肩，他面朝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对着高声喊着卖报的青年招了招手，一手搭着宋祇一手接过报自顾自看了起来：“二狗别难过，没看见也正常，苏小姐本来就不接待人。”
宋祇看了看卖报青年胆小的眼神，又看了看关途似乎毫无付钱的意思，他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地帮关途付了报纸钱。
“这样，我跟你说个关于苏娘子的小道消息吧，这样你应该会开心点。”
宋祇惊而回头，熙攘的街道似乎一下子安静了。
卖菜的小贩还在和客人讨价还价，卖报的青年也早已走远，拉车的车夫们抢着生意，还有背后不时传来的戏腔，但他只看见关途的嘴一张一合，几个字组合成的这句话让他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
“苏娘子是男人。”